
名为「日常」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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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完全支持社会主义,拥护中国共产党领导。本人忠于宪法,维护宪法权威,履行职责,忠于祖国和人民,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奋斗;坚决反对历史虚无主义,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致敬先烈。本文仅供娱乐,与现实无关联。台湾、藏南等是中国领土,本人拥护党和国家方针政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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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窗沿上的第一缕晨光
清晨五点四十五分,窗外的天色还残留着昨夜未尽的墨色,仅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才吝啬地晕开一抹寡淡的、近乎于灰白的微光。我,陈伊瞬,是被楼下逐渐清晰起来的声响唤醒的。
最初是轻微的磕碰,如同某种小型啮齿类动物在黑暗中试探着磨牙。很快,这声音变得规律而沉重——「笃、笃、笃」,那是母亲在厨房的木质砧板上斩断新鲜小葱的声响,每一记都精准地落在我的睡意神经上,不容抗拒地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序幕已经拉开。
紧接着,是父亲略显嘶哑的咳嗽声,混杂着水龙头被拧开时管道里发出的短暂的呻/吟。哗啦啦的水声过后,便是铁锅与灶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更为熟悉的——某种油脂在高温下迅速升腾、爆裂,然后均匀铺展开来的「滋啦」声。那是葱油被激活的香气信号,是我家「陈记面馆」每日开张的序曲。即便隔着一层楼板,那混合着酱油鲜、骨汤醇和小葱焦香的气味,依然执拗地、丝丝缕缕地,穿透地板与空气的阻隔,钻进我的鼻腔,试图诱惑我的胃提前苏醒。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更紧地裹了裹,脸颊深深埋进枕头柔软的凹陷里,试图挽留最后一点朦胧的睡意。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出了一道约莫两指宽的缝隙。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寂静被我家厨房的交响乐率先打破,而那道缝隙,则像是一道精准的取景框,恰好将对面那栋同样是临街小楼的二层窗户,纳入其中。
那就是张翠慧的房间。
几乎就在楼下第一声锅铲触碰铁锅的脆响安定下来的同时,对面那扇窗户里,一盏暖黄色的灯光,如同预演过千万次一般,准时地亮了起来。那光线并不刺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显得格外柔和,像是一颗提早坠入凡间的、温顺的星辰,静静地泊在黎明前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
看见那盏灯亮起,盘踞在我意识边缘的最后一丝睡意,终于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悄然退去。不必看钟,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这是我们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一种由无数个相似的清晨所累积、沉淀下来的习惯。就像向日葵会不自觉地追随太阳,我的生物钟,似乎也总是在感知到她那方小天地的光亮后,才真正启动。
我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揉了揉依旧有些惺忪的眼睛。房间里还很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以及对面窗户映照过来的、被过滤得朦胧的暖黄色光晕,勉强勾勒出书桌、衣柜和墙上几张动漫海报的模糊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宿夜的、混合着书本纸张和淡淡灰尘的味道,但很快,楼下飘来的面汤香气便占据了主导。
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噼啪声。我光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走到窗边,轻轻拨开那道窗帘缝隙,看得更清楚些。对面窗内,偶尔能瞥见一个模糊的、晃动的人影,大概是张翠慧正在穿校服,或是整理书包。看不真切,但仅仅是知道她在那里,在与我相隔不过几米宽的街道对面,做着与我相似的准备,心里便会莫名地感到一种安稳。
我们是所谓的「青梅竹马」,还是教科书定义里最标准的那种——打小就住在对门,从穿着开裆裤在街边追逐打闹,到背着印着卡通人物的书包一起去上小学,再到如今穿着代表着柠得市第五中学的、被我们私下吐槽过无数次的校服(男生是略显古板的改良中山装款式,女生倒是还算洋气的西式上衣配百褶裙),结伴走过这条不知名的老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家楼下是「陈记面馆」,主打本地特色的手工碱水面和几样简单的浇头。她家楼下是「甜蜜蜜蛋糕店」,橱窗里永远摆放着精致诱人的西点,散发着与我家面馆截然不同的、甜腻醉人的黄油与奶油的香气。面食的咸鲜与蛋糕的甜美,烟火气的日常与梦幻般的点缀,就这样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遥遥相望,也构成了我和张翠慧之间最基础的关系底色——我们是邻居,是同学,是……朋友。
是的,朋友。至少目前,我只能也只会用这个词来定义我们的关系。尽管我知道,可能在旁人看来,或者在我那偶尔会多愁善感、思考些人生哲理的「茶颜悦社」社长身份(这名头现在想来都觉得羞耻,社团成员算上我和被我硬拉来凑数的班长黄林,也就两个人,常年处于废部边缘,活动室积灰的速度远超我们使用的频率)的影响下,会觉得这份「青梅竹马」里,或许应该,或者可能,掺杂了些别的什么。
比如,某种更亲近、更微妙的情愫。
我不确定。
张翠慧是个……怎么说呢,用时下流行的话讲,有点「天然呆」的女孩子。性格温吞,反应总是慢半拍,说话轻声细语,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无辜的茫然,好像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充满了需要慢慢理解和消化的、巨大而缓慢的谜题。但她又很善良,对谁都客客气气,尤其是对那些小动物,简直爱心泛滥。她会在下雨天给流浪猫撑伞,会小心翼翼地把被踩到的花坛里的花扶起来,会因为看到感人的电影情节而哭得稀里哗啦。
而我,陈伊瞬,自觉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高中男生。成绩中游偏上,长相大概属于「放入人群立刻消失」的类型,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被迫担任那个几乎不存在的文学社社长),对未来也没有什么宏伟的规划。最大的特点,或许就是喜欢在心里默默吐槽,以及对某些习以为常的「日常」,有着近乎偏执的观察欲。
比如,我注意到张翠慧每次思考难题时,会不自觉地用手指缠绕自己鬓角的碎发;比如,她害怕虫子,却唯独不怕瓢虫;比如,她最喜欢吃的是草莓味的奶油蛋糕,但每次吃之前,都会先把那颗最饱满、颜色最鲜艳的草莓留到最后……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像是一颗颗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被我无意识地收藏起来。
至于她对我的感觉……我更说不清了。她对我似乎格外依赖,遇到麻烦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我,有什么心事(虽然她那简单的脑回路里大概也藏不了太多复杂的心事)也愿意和我说。但这种依赖,更像是小妹妹对邻家大哥哥的那种,纯粹,透明,不含杂质。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交流方式,大概就是那架设在我们两家二楼窗户之间的「土电话」了——两个纸杯,一根足够长的棉线。这玩意儿是小学手工课的遗留物,早就该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但不知为何,我们一直保留着。偶尔在深夜,当各自房间的灯熄灭后,会有一端的纸杯被拿起,轻轻敲击窗沿,然后传来细微的、被棉线过滤得有些失真的声音,聊一些白天没说完的话,或者只是分享一些不成片段的梦境。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们近在咫尺,物理距离不过十几米,心理距离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的存在,感知她的喜怒哀乐,却又觉得难以真正触碰到她内心更深的地方。或者说,是我自己不敢,或者不愿去触碰?
甩甩头,把这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抛开。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楼下父母的吆喝声和锅碗瓢盆的交响已经进入了新的乐章,预示着第一波早起的客人即将到来。我迅速地洗漱,换上那身被吐槽为「上世纪遗风与现代审美失败结合体」的校服——说实话,白色立领的改良中山装上衣配深蓝色西裤,穿习惯了也还行,至少比某些学校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要精神点。就是每次纪律委员检查领扣时都让人有点紧张。
整理好书包,确认昨天布置的作业都塞进了相应的文件夹里。临出门前,又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对面的窗户。那里的灯光依旧亮着,窗帘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下到一楼,面馆里已经有了零星的食客。大多是附近的街坊邻居,或者赶早班的工人。父亲系着围裙,正手脚麻利地将煮好的面条捞进碗里,浇上滚烫的骨汤和喷香的肉燥;母亲则在一旁收钱、招呼客人,脸上挂着标准的、热情洋溢的笑容。
「阿瞬,要出门啦?今天还是一碗清汤面?」母亲眼尖,看到了我。
「嗯,妈,老样子。」我点点头,走到靠门边的老位置坐下。很快,一碗热气腾腾、葱花翠绿、汤色清亮的碱水面就摆在了面前。本地的碱水面口感筋道,带着独特的微碱涩味,配上鲜美的骨汤和一点点猪油的香气,是最能唤醒清晨味蕾的家常味道。
我埋头吸溜着面条,听着店里的嘈杂人声和街上传来的隐约车流声。电视挂在墙角,播放着早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昨日,立法院再次上演全武行,国共两党代表因预算案审查问题发生激烈肢体冲突,议会主席王洪文宣布暂停此次会议,择日再次进行表决……」「……现任苏联总统帕夫柳琴科定于下周抵达首都南京,进行为期三天的国事访问,预计双方将就进一步深化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及推动中苏边境自由贸易区建设等议题进行磋商……」「……由中、日、韩三国共同发起并签署的东亚自由贸易区协定今日正式生效,预计将为区域经济一体化注入新的强劲动力……」
这些新闻标题听着都挺「高大上」,但对柠得这座偏安东南一隅的小城来说,似乎又有些遥远。大家更关心的,或许还是今天面条的价格会不会涨,隔壁市场哪家的海鲜更新鲜,以及……下个月的市长选举。
是的,选举。走出面馆,就感受到了这股氛围。街边的电线杆上,已经贴上了不同候选人的竞选海报。有穿着西装装、神情坚毅的国民党候选人,笑容可掬地承诺要「振兴经济,改善民生」;也有穿着夹克、看起来更亲民的共产党候选人,挥着手保证要「深入基层,服务人民」。甚至还有几个小党派的候选人,照片和名字印得小小的,夹在两大党之间,努力争取着一点存在感。
我刚走到街对面张翠慧家蛋糕店的门口,就看到几个穿着印有「为民前行,『张』显担当」字样(国民党那位候选人姓张)蓝色小马甲的年轻人,正热情地向过往行人派发传单,脸上堆满了标准的竞选式笑容。
「同学,支持一下张市长!共创柠得美好未来!」一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男生将传单递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接过,说了声「谢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旁边「甜蜜蜜蛋糕店」那扇刚刚被推开的玻璃门。
张翠慧走了出来。
她也穿着校服,浅蓝色的西装小外套,下面是同色的百褶裙,领口系着一个精致的红色领结。大概是刚起床不久,脸颊还带着一点健康的红晕,眼睛因为清晨的阳光而微微眯起,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颤动着。她的头发每天都打理得干干净净,今天简单得扎了麻花辫就出来了。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软软的、带着点迷糊的笑容。
「阿瞬,你今天好早。」她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像羽毛拂过耳畔。
「是你起晚了。」我随口回了一句,将手里的竞选传单随手折了一下,塞进口袋。那些色彩鲜艳的口号和承诺,瞬间就被淹没在日常的琐碎里。
「才没有呢。」她小声反驳,伸手理了理稍微有点歪的领结,然后走到我身边,熟稔地与我并肩而行。
一阵混合着黄油、奶油和烤面包的甜香从她身上传来,与我身上残留的面汤味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我们之间这小小的空间里,仿佛是这条老街赋予我们的独特印记。
我们一起走在渐渐苏醒的街道上。路边的店铺陆续开门,早点摊的蒸汽氤氲,骑着自行车的上班族按响清脆的车铃,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汇入人流。头顶上,除了商家挂出的招牌幌子,偶尔还能看到从一些老旧居民楼的阳台上伸出的旗杆,上面悬挂着一面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那熟悉的红、白、蓝三色,在晨风中微微飘动,阳光洒在上面,反射出有些耀眼的光泽。对我们来说,这面旗帜就像每天升起的太阳一样,是构成这个世界背景板的、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
「昨天历史课讲的『四五建国协定』之后的联合政府磨合期,你听懂了吗?凉汗老师讲得好快。」张翠慧偏过头问我,眉头微微蹙起,显然还在纠结昨天课堂上的内容。
凉汗老师是我们学校的历史老师,以其幽默风趣的讲课风格和对1945年后这段「特殊」历史信手拈来的各种「野史秘闻」而深受学生欢迎(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课不怎么点名)。
「大概吧,」我含糊地应着,「反正就是国共两党一开始吵吵闹 P P ,后来发现吵架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又加上外面美苏两大佬都在盯着,不抱团不行,就磕磕绊绊地合作呗。凉汗老师不也说了,那会儿立法院天天像菜市场,但好歹国家没分裂,经济也趁着两边拉拢发展起来了。」
「哦……」张翠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为什么现在新闻里,他们还在立法院打架啊?」
「……习惯了吧大概。」我耸耸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种复杂的政治生态,「就像你明知道吃多了甜食会胖,还是忍不住想吃蛋糕一样。」
她被我的比喻逗笑了,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才不一样呢!」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从历史课的疑难点,跳到昨天看的动漫新番,再到班长黄林那永远一丝不苟的发型,以及纪律委员马俊又跟哪个年级的学姐/学妹搭上了线……这些琐碎的、无意义的对话,填充着从家到学校的这段路程,如同流淌的溪水,冲刷着清晨的寂静,带来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暖意。
偶尔,她会因为路边橱窗里某个新出炉的可爱造型面包而停下脚步,发出小小的惊叹;偶尔,我会因为看到街角一个新开的书报亭,而多看两眼上面贴着的报纸头条——「苏总统访华前瞻:能源合作或成重点」、「共青团和三青团联合举办『重走建国路』夏令营活动圆满结束」。
世界很大,新闻里的风云变幻、国家大事似乎离我们很远;世界又很小,小到只剩下这条上学路,身边这个说话温吞、笑容柔软的女孩子,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面汤与蛋糕的混合香气。
走到学校门口,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正络绎不绝地涌入校门。熟悉的保安大叔站在门卫室门口,朝着每一个经过的学生点头示意。教学楼上悬挂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7:15。
「走吧,快迟到了。」我提醒了一句。
「嗯。」张翠慧轻轻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我们随着人流,一起踏入了柠得市第五中学的校门。阳光正好,将我们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短暂地交叠在一起,然后又分开。
新的一天,或者说,又一个看似与昨日并无不同的「日常」,开始了。只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平淡光景里,某些细微的情愫,是否也正像窗沿上那第一缕晨光般,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破晓的时刻呢?
我不知道。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第二章:午后的红茶与空教室
最后一节课的结束铃声,如同终于挣脱了漫长等待的束缚,在教学楼的每一个角落急促而响亮地回荡起来。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几乎可以具象化为无数颗被弹射出去的小钢珠,瞬间击碎了课堂上凝滞的、昏昏欲睡的空气。
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书本被合上的清脆啪嗒声,压抑了一整节课的说话声浪如同解冻的春潮般汹涌而起,伴随着书包拉链被快速拉开的嘶嘶声,以及少年少女们略显亢奋的呼朋引伴——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汇成了一股庞大而嘈杂的生命洪流,朝着教室门口,朝着楼梯,朝着象征着自由的校门方向奔涌而去。
我并没有立刻加入这股洪流。我只是慢吞吞地将摊开在桌面上的课本和笔记本收拾好,将笔一支支插回笔袋,动作不疾不徐,仿佛试图通过这种刻意的缓慢来延长某种不愿结束的课堂余韵,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懒得去挤那汹涌的人潮。
邻座的马俊早就如同一阵风般卷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拍拍我的肩膀,挤眉弄眼地低声说:「瞬哥,晚上老地方,新到的游戏碟,懂?」所谓老地方,不过是他家楼下的那家租碟店旁边的奶茶铺。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坐在我前排的班长黄林,则是一如既往地最后一个离开座位,仔细地将自己的书本码放整齐,又顺手帮讲台上的老师整理了一下散落的粉笔,这才背上他那看起来永远四四方方的书包,走到我旁边。
「伊瞬,你不回家?」黄林推了推他那副万年不变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
「去活动室待会儿。」我说。
黄林了然地点点头,并不追问。「那我先走了,明天早上小组报告的初稿我发你邮箱。」他做事总是这样有条不紊,让人放心,也让人觉得……有点无趣。当然,这话我只敢在心里想想。作为我「钦点」并「威逼利诱」来的茶颜悦社(这名字现在念出来都觉得牙酸)唯二点五的成员(另外那零点五是我自己),他偶尔会去活动室自习,也算对得起我这个「社长」了。
「谢了,班长大人。」我朝他挥挥手。
黄林转身离开,他那挺拔的背影很快汇入了走廊上逐渐稀疏的人流中。教室里迅速地空旷下来,只剩下几个还在磨蹭着打扫卫生的值日生。夕阳开始从西边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空气中飞舞的、肉眼可见的细微尘埃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线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歪斜的影子,窗外喧闹的声浪似乎也被这道墙和玻璃过滤得柔和了许多,只剩下模糊的、如同隔着一层水幕般的嗡嗡声。
我背起书包,离开了这间已经承载了我近两年高中时光的教室。走廊上的人已经不多了,脚步声在空荡的过道里回响,带着一种放学后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轻松的慵懒节奏。
我们学校的社团活动室大多集中在旧教学楼的三楼。那是一栋颇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红砖外墙,走廊宽阔,天花板很高,带着一种时光沉淀下来的肃穆感。因为远离主教学区,平时除了有社团活动,这里总是格外安静。
茶颜悦社的活动室,不幸或者说幸运地,被安排在走廊的最深处,紧挨着安全通道的防火门,对面则是永远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的动漫社。这种位置安排,仿佛是对我们这个名存实亡的社团的一种无声的嘲讽。
推开那扇标着「茶颜悦社」字样的、漆皮已经有些剥落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灰尘以及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里面空无一人。黄林显然没有来。
房间不大,大约只有普通教室的一半。靠墙摆放着两排顶天立地的旧书架,上面稀稀拉拉地放着一些无人问津的旧书和过期刊物,大多是学校统一订阅剩下或是以前社团成员留下来的。书架的木质纹理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积年的灰尘覆盖在书脊和层板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均匀的绒毯。房间中央是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桌面是深褐色的木纹贴皮,边角处已经有些起翘,上面散乱地放着几个不知道谁留下的空茶杯和一本摊开的、书页泛黄的旧诗集。几把椅子随意地摆放在桌子周围,其中一把的靠背甚至还歪向一边,像个醉醺醺的、随时会倒下的老头。
我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朝南的窗户。一股夹杂着楼下操场青草气息和远处食堂饭菜香味的暖风涌了进来,吹散了室内沉闷的空气,也扬起了窗台上积攒的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如同金色的蜉蝣般飞舞、旋转、最终又缓缓落下。
窗外,是学校的后操场。几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正在篮球架下挥洒汗水,发出阵阵呼喝和篮球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更远处,田径队的成员正在跑道上进行着枯燥的拉伸训练。一切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这间活动室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在靠窗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将书包随意地放在旁边的空位上。夕阳的光线穿过窗户,正好落在我的手背上,暖洋洋的,带着一点慵懒的倦意。我什么也不想做,不想看书,不想写作业,甚至连吐槽的欲望都暂时消散了。就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景色,听着远处传来的模糊声浪,感受着这间空教室里近乎凝固的时光。
「茶颜悦社」……这名字据说是很多年前一位颇有文艺情怀的老校长亲自取的,寓意是希望社团能像品茶一样,在文字的世界里品味生活,悦纳自我。听起来很美,不是吗?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这个连正经文学杂志都没多少人看的时代,指望高中生们能静下心来「品味文字」,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社团的衰落几乎是命中注定。到了我接手(其实是前任社长毕业前实在找不到人,半强迫地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的时候,成员就已经只剩下小猫两三只。而现在,除了我和被我硬拉来凑数的黄林,大概就只剩下名册上那几个早就幽灵化、连名字都快记不清的「前辈」了。
所谓的社团活动,多数时候,就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对着满屋子的灰尘和旧书发呆。偶尔,黄林会抱着他的习题集过来,安静地坐在我对面,刷题,做卷子,把这里当成一个免费的、绝对安静的自习室。我们之间很少交流与「文学」有关的话题。
有时候我会想,这样下去,这个社团也许很快就会因为长期不开展活动、成员人数过少而被学校注销了吧?也好,省得我还要背着这个空头衔,假装自己对那些布满灰尘的旧书还抱有某种责任感。
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飞着,像窗外那些被风吹起的柳絮。就在我几乎要在这过分的安静和温暖的夕阳中昏昏欲睡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试探性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叩叩。」
声音很轻,很犹豫,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有些意外。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是谁?黄林?他一般不会这么客气。难道是负责检查社团活动的老师?可今天并非检查日。
我直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探了进来。是张翠慧。
她还穿着上午那身校服,只是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的、印着「甜蜜蜜蛋糕店」logo的白色纸袋。她的脸颊似乎比早上更加红润一些,也许是刚刚跑过来的缘故。看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更加紧张了,眼神有些闪烁地,不太敢直视我。
「那个……陈伊瞬同学,」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软糯的、带着点不确定语气的调子,「我……我是来……」
她的话说得有些磕绊,目光下意识地避开我,落在了那张布满灰尘的长桌上,又迅速移开,最终停留在自己捏着纸袋的手指上。
「你是来……送温暖的?」我看着她手里那个明显是装着点心的纸袋,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故意逗她。我知道她脸皮薄,经不起打趣。
果然,她的脸更红了,像熟透了的苹果。「不,不是……」她连忙摆手,有些慌乱地解释,「是,是这个,今天店里做了新的抹茶慕斯,我妈妈让我拿点过来……给你尝尝。」她把纸袋往前递了递,动作幅度很小,带着明显的羞怯。
我挑了挑眉,没有立刻去接。「哦?给我?不是给『茶颜悦世』的社长大人?」
「啊……是,也是……」她似乎被我绕晕了,小声地补充道,「也算是,慰问一下社长……吧?」
看着她那副手足无措、努力想要把话说圆的样子,我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每次逗她,看她那天然呆的反应,总觉得是一种无伤大雅的乐趣。
「好了,不逗你了。」我站起身,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纸袋。袋子不重,但能感觉到里面装着一个方形的硬质盒子。一股淡淡的、带着微苦茶香的甜美味道,已经迫不及待地从纸袋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替我谢谢阿姨,每次都这么客气。」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自己的衣角,眼神依旧有些游移,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只有窗外远处操场上的喧嚣,以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作为模糊的背景音存在着。夕阳的光线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将她的影子和我站立的影子轻轻地拉在了一起。
「那个……」最终,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几乎细若蚊蚋,「你们社团……平时都做些什么呀?」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们社团?」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这间空荡荡、充满「废部」气息的活动室,自嘲地笑了笑,「如图所示,主要活动大概是……进行光合作用,以及和灰尘进行友好交流?」
她似乎没听懂我的玩笑,或者说,是我的自嘲。她只是抬起头,那双总是显得有些茫然的眼睛,此刻却带着一种少有的、认真的好奇,看着我:「我是说……真的活动。比如,看书?讨论?或者……写东西?」
「嗯……理论上是这样。」我摸了摸鼻子,有些含糊地回答,「不过实际上,你也看到了,就我一个人,偶尔班长会来做作业。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活动。」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般,抬起眼睛,直视着我,虽然声音依旧很轻,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出乎我意料的坚定:「那……我,我可以……加入吗?」
「加入?」我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加入我们?茶颜悦社?」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脸颊因为紧张而泛起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期待?是的,是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看着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加入这个几乎已经宣告死亡的文学社?为什么?是心血来潮?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想起早上上学路上她问起历史课的样子,想起她偶尔会捧着一本封面素雅的诗集安静阅读的侧影,想起她家里蛋糕店里那些被精心布置、充满文艺气息的小角落……或许,她内心深处,真的对文学抱有一份纯粹的向往?
又或者,她只是想找个放学后可以安静待着的地方?
还是说……
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双清澈的、仿佛能映照出我所有心思的眼睛上,某种模糊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抓不住。
「你确定?」我收敛起刚才玩笑的语气,认真地看着她,「我们社团……真的很冷清,也没什么有趣的活动。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隔壁动漫社就很热闹,或者去音乐社、美术社,都比这里强。」
我指了指隔壁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一阵属于动漫宅们的、意义不明但充满活力的喧闹声。郑凉成那家伙,估计又在和他的社员们搞什么新番鉴赏会了。
张翠慧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我脸上。「不用,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她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安静。」
她顿了顿,似乎在措辞,然后补充道:「而且……可以看很多书,不是吗?」她的视线转向了那两排落满灰尘的书架,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真切的、对知识和文字的渴望。
那一刻,我看着她沐浴在夕阳金色光辉里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某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或许,这个近乎废弃的社团,真的需要一点……新的生命力?
哪怕,只是来自一个有点天然呆、说话总是慢半拍的女孩子。
「好吧,」我最终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半开玩笑的笑容,「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作为社长,我总不能拒绝一位如此『热爱文学』的新社员,对吧?」我故意加重了「热爱文学」几个字的发音。
「不过,先说好,」我补充道,「我们社团经费紧张,没有下午茶招待,也没有活动补贴。唯一的福利,大概就是……可以优先借阅这些蒙尘的旧书,以及,忍受我这个偶尔会发呆吐槽的社长。」
她听完我的话,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一束突然绽放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这间空教室里积攒已久的沉闷和阴霾,让整个空间都仿佛明亮了许多。
「嗯!我知道了!谢谢社长!」她弯起眼睛,语气里充满了雀跃。
看着她真诚的笑容,我忽然觉得,也许,让这个「茶颜悦社」继续存在下去,也不是一件那么糟糕的事情。至少,从今天起,在这间午后的空教室里,陪伴我的,除了灰尘和旧书,还会多一个……带着蛋糕香气的身影。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袋,抹茶的清香混合着奶油的甜味,似乎比刚才更加浓郁了。
「那么,」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个「社长」一点,「欢迎加入茶颜悦社,张翠慧同学。你的第一份社团任务就是……把这个抹茶慕斯解决掉。不然,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我将纸袋重新递到她面前。这一次,她没有犹豫,笑着接了过去。
夕阳的光线越发柔和,将我们俩的影子投射在满是尘埃的地板上,安静地依偎在一起。
也许,「日常」,真的在悄悄发生着某些,不易察觉的改变。
第三章:回忆是甜点上的糖霜
推开家门的时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恋恋不舍地从西边天空沉落,只留下天鹅绒般温柔的、由浅入深的蓝紫色渐变。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烘焙香气——是刚刚出炉的戚风蛋糕所特有的、混合着鸡蛋、牛奶与面粉的温暖甜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厨房深处正在冷却的焦糖布丁的微苦气息。
「小慧,回来啦?」妈妈系着印有可爱草莓图案的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忙碌了一天却依旧温和的笑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社团那边……还顺利吗?」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显然对我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个据说「几乎没人」的文学社这件事,抱着几分好奇。
「嗯,挺好的,妈。」我换下鞋子,将书包放在玄关的矮凳上,声音比平时稍微轻快一些,「社长……陈伊瞬同学,他同意我加入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我的脸颊似乎又有些微微发烫,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鞋带。
「哦?是阿瞬那孩子啊,那挺好的,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在一个社团也能互相照应。」妈妈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变得更加轻松,「他同意就好,我还怕那种文学社是不是有什么门槛呢。」她说着,又缩回了厨房,大概是惦记着她那些宝贝蛋糕了。
我站在原地,还能听到厨房里传来打蛋器高速旋转的嗡嗡声,以及烤箱定时器清脆的「叮咚」提示音。楼下蛋糕店应该已经过了最忙碌的高峰期,爸爸大概正在柜台后核对今天的账目,或者擦拭着那些被他视为珍宝的玻璃展示柜。
这里是「甜蜜蜜蛋糕店」的楼上,我的家。一个总是被各种甜点的香气包裹着的地方,充满了温暖、忙碌与生活的气息。它和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那个安静得近乎沉寂、弥漫着旧书与灰尘味道、只有陈伊瞬一个人(现在加上我了)存在的文学社活动室,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就像咸味的面条与甜味的蛋糕,烟火气的日常与某种……需要静下心来细细品味的、带着点孤独感的诗意。
而我,似乎正站在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一边是阳光下喧闹温暖的街道,飘着奶油香气的家;另一边,是夕阳余晖里安静的旧教室,以及那个独自坐在窗边,身影显得有些单薄的少年。
我为什么会想要加入那个看起来如此冷清的社团呢?
当陈伊瞬用那种带着点自嘲和玩笑的语气问我「你确定?」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也闪过了一丝犹豫。隔壁动漫社确实很热闹,我偶尔路过,总能听到里面传出各种激动的大笑、争论声,还有那些我听不太懂的动画术语。占笙(我的同班好友)之前也拉我去过几次美术社,那里的色彩和自由挥洒的笔触也曾让我感到新奇。
但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茶颜悦社」。
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安静」,或者可以「看很多书」。更深层的原因,连我自己也未必能完全清晰地表达出来。它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趋近。一种想要靠近那个名叫陈伊瞬的少年的、朦胧而执拗的愿望。
待在他身边,会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这种安心感的源头,或许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同样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却弥漫着悲伤气息的午后。
那一年,我大概只有七八岁,还在上小学二年级。外婆突然病重,然后离开了我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对「死亡」这个沉重又冰冷的概念。外婆生前最疼我,总是偷偷给我塞各种好吃的糖果,给我讲那些古老的、带着海风咸味的故事。她的离去,像是在我原本阳光明媚的世界里,骤然拉下了一道厚重的、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帘。
葬礼的流程繁琐而压抑。大人们穿着肃穆的黑色衣服,脸上是悲伤和疲惫,说话的声音总是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告别的沉闷气息。我被妈妈牵着手,懵懵懂懂地跟着做各种仪式,看着大人们流泪,看着外婆那张安详却再也不会对我笑的脸庞被定格在黑白相框里。
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心里面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难受得厉害,却又哭不出来。周围的大人都在忙着各自的悲伤,或者忙着处理后续的事务,没有人有精力来特别关注一个小孩子的茫然与无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叶漂浮在悲伤海洋上的孤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那天晚上,家里依旧被一种沉重的寂静笼罩着。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外婆的笑容和最后病床上憔悴的样子在脑海里不断交替出现。隔壁房间传来妈妈隐约的啜泣声,还有爸爸低声安慰的话语。悲伤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家都网住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害怕。黑暗仿佛有了实体,从房间的各个角落一点点蔓延过来,想要将我吞噬。我紧紧地抱着我的兔子玩偶,把脸深深埋进毛茸茸的布料里,却依旧无法驱散那种冰冷的恐惧。
就在这时,窗户上传来了几下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叩、叩叩。」
我吓了一跳,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声音又响了几下,依旧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爬下床,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挪到了窗边。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对面那栋楼的二层,一扇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和我房间里床头灯相似的暖黄色光芒。那就是陈伊瞬的房间。
我看到窗玻璃上贴着一个小小的纸杯,杯底似乎连着一根细细的线,一直延伸到我的窗户这边。我的窗户上也同样贴着一个纸杯,那根细线绷得紧紧的,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是那个「土电话」。我和陈伊瞬在手工课上一起做的,用两个一次性纸杯和一根长长的棉线连起来的简易玩具。我们曾经兴致勃勃地用它隔着马路互相喊话,虽然声音传过来总是失真又模糊,但那时觉得无比新奇有趣。后来新鲜劲过了,这玩意儿就被我们遗忘了,却一直没有拆掉,那根细细的棉线就这样横亘在两家窗户之间,像一道脆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桥梁。
我迟疑地拿起贴在窗户上的那个纸杯,小心翼翼地靠近耳朵。
「喂……张翠慧?你能听到吗?」一个略显稚嫩,因为通过棉线传递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就这样轻轻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是陈伊瞬。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悲伤和黑暗里,这个来自对面的、带着点笨拙和失真的声音,像是一束突然照亮深海的微光,瞬间驱散了我心头浓重的恐惧。
「……嗯。」我哽咽着,对着纸杯,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回应。
「你……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犹豫和紧张,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我看到你家今天……好像很多人……」
「我外婆……」我刚说出这三个字,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浸湿了手中的纸杯。我没办法再说下去,只能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陈伊瞬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稍微清晰和镇定了一些:「你别哭啊……那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开始给我讲故事,讲的不是什么精彩的童话,只是他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琐事。比如他的同桌上课睡觉被老师罚站了,比如他在操场捡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玻璃弹珠,比如他家楼下的面馆今天推出了新的炸酱面浇头……他讲得很慢,有时候会卡壳,需要想一会儿才能继续,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
但就是这样平淡甚至有些无聊的讲述,却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一点点地,将我从那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泥潭里拉了出来。他的声音通过那根细细的棉线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告诉我,即使在这样黑暗的时刻,世界的另一端,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在陪着我,还有一个鲜活的、充满了日常琐碎的世界在继续运转着。
我不知道我们聊了多久。我就那样蜷缩在窗边的地板上,把耳朵紧紧贴在那个简陋的纸杯上,听着他断断续续、絮絮叨叨的讲述,眼泪渐渐止住了,心里的那份冰冷的恐惧也一点点消散,被一种酸涩却又温暖的感觉所取代。
最后,在我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小声地问:「你……明天还去上学吗?」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那……我明天早上等你一起?」
「……好。」
挂断(或者说放下)那个土电话后,我回到床上,第一次在那漫长的悲伤笼罩下,有了一丝困意。窗外的黑暗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因为我知道,就在对面那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一个人,用他独特而笨拙的方式,守护了我一个晚上。
从那天起,陈伊瞬在我心里,就变得和别人不一样了。
他不再仅仅是对门的邻居,一起上学的玩伴。他是我在最无助、最黑暗的时候,抓住的那束微光。是我内心深处那个秘密的、永恒的守护者。
所以,当我感到迷茫或者不安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想要靠近他。就像植物会本能地朝着有阳光的方向生长一样。
加入文学社,或许正是我这种本能的一种体现。那个安静的、只属于他的(现在也属于我了)小空间,仿佛自带一层结界,能隔绝外界的喧嚣和纷扰。坐在那里,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的侧影,都能让我感到一种……平静。
就像此刻,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摊开今天的作业,思绪却又飘回了下午的活动室。
陈伊瞬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轮廓。他手里捧着一本很厚的书,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几个我看不清的烫金文字。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段落,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的他,与平时在教室里和黄林、马俊他们说笑打闹的样子截然不同,也与记忆中那个隔着土电话线、声音带着稚嫩紧张的小男孩判若两人。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散发着一种安静而专注的气场,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淡淡的忧郁,又像是在思考着某些与这个年龄不符的、深刻的问题。
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我才像被烫到一样,慌忙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研究着桌面上那几个落了灰的旧茶杯。
心跳得有点快。
这种感觉很奇妙。既想靠近,又害怕惊扰。既渴望被他注视,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感到羞怯和无措。
就像我们家橱窗里那些精致的翻糖蛋糕,看起来美丽而诱人,但真正要去品尝的时候,又会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那份完美。
我甩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赶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物理练习题上。可那些该死的公式和定律,此刻却都变成了他蹙着眉头看书的侧影。
「小慧,下来帮妈妈把刚烤好的小饼干装袋!」楼下传来妈妈的喊声。
「来啦!」我应了一声,合上练习册,暂时从那些复杂的力学分析和更复杂的心绪中解脱出来。
走下楼梯,蛋糕店里依旧弥漫着甜香。烤箱还在辛勤地工作着,新出炉的饼干散落在冷却架上,散发着诱人的黄油香气。爸爸正在耐心地向一位顾客介绍今天新推出的水果塔。店里的灯光明亮而温暖,映照着玻璃柜里那些色彩缤纷、造型可爱的甜点,像一个个甜蜜的梦境。
这就是我的日常。充满了按部就班的忙碌,恰到好处的甜度,以及家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暖。它和陈伊瞬那个充斥着旧书、灰尘和安静思考的世界,如此不同。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日常里,也将融入那一抹属于旧书和安静时光的色彩。而那份源自久远记忆的安心感,如同蛋糕上那层细腻的糖霜,将覆盖在未来每一天的相处之上,提醒着我最初的靠近与心动的原因。
我拿起一只印着小熊图案的透明包装袋,小心翼翼地将还带着余温的蔓越莓饼干一片片装进去。饼干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内里酥软,散发着黄油和果干的混合香气。
这或许就是回忆的味道吧?带着点微暖的温度,以及挥之不去的、香甜的印记。
明天去文学社的时候,要不要也带一袋给社长尝尝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的脸颊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烫了。
第四章:隔壁社团的喧嚣协奏曲
加入茶颜悦社的第二天,张翠慧果然准时出现在了活动室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的、印着熟悉logo的纸袋,里面是她昨天说起的蔓越莓饼干。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她身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像是不小心闯入这片沉寂之地的、带着甜香的小精灵。
我的内心,不可否认地,因为她的出现而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这间习惯了孤独与灰尘的房间,似乎也因为这抹亮色和那隐约的甜香,而瞬间生动了不少。
然而,这份难得的、带着点微妙甜意的静谧,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张翠慧小心翼翼地将饼干放在长桌中央,正犹豫着是该找本书看,还是该问问我这位「社长」有什么「指示」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隔壁房间穿墙而来,瞬间打破了我们之间那点脆弱的安宁。
「轰——隆——!!!」
那不是简单的噪音,而是一种极具穿透力和破坏力的声浪,仿佛有一颗小型炸弹在隔壁引爆,连带着我们脚下的地板都似乎跟着微微震颤了一下。紧接着,是某种高亢的、带着电子合成质感的尖锐呼啸,像是战斗机低空掠过,又像是某种能量武器正在充能。然后,一个明显是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充满中二气息的男声歇斯底里地呐喊着什么「燃烧吧!我的小宇宙!」或者「代表月亮消灭你!」之类的台词——具体是什么我已经分辨不清,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足以让耳膜嗡嗡作响的音波洪流。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无奈和烦躁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不用猜也知道,这准是隔壁动漫社那帮家伙又在搞什么放映会,而且还把音量调到了足以「扰民」的级别。
「他、他们……在做什么?」张翠慧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小声地问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惊恐和不解。她大概从未经历过如此近距离的「音波攻击」。
「大概是在拯救世界吧,」我面无表情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或者,至少他们认为是这样。用超大音量的动画片。」
隔壁的「柠得市第五中学动漫同好会」,简称「动漫社」,是我们学校规模最大、活动最频繁、也是……最吵闹的社团之一。他们的活动室就在我们茶颜悦社隔壁,一墙之隔,却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次元。那边永远充满了各种动画、漫画、游戏相关的喧嚣,成员们(大多是男生,也夹杂着少数几位同样狂热的女生)总是精力充沛,热情高涨,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和聊不完的话题。他们的社长,高三的杨样学长,更是其中的领军人物,一个典型的、活力四射到甚至有些脱线的「宅男领袖」。
相比之下,我们这个只有两三个成员(现在勉强算是三个?)、活动基本靠发呆和看书(外加与灰尘友好相处)的「茶颜悦社」,简直就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像是根本不存在。
我本以为,今天的「噪音污染」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最多也就是我们在这边默默忍受着隔壁传来的各种打斗声、嘶吼声以及意义不明的背景音乐,直到他们放映结束。
但显然,我低估了动漫社制造混乱的能力。
就在我和张翠慧因为那阵突如其来的巨响而陷入短暂沉默的时候,我们活动室那扇本就老旧的木门,被一只手「砰」地一下,极其不客气地推开了。
门口出现的,正是动漫社的社长,杨样学长。他那标志性的、略显杂乱的头发上似乎还沾着几片可疑的薯片碎屑,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极其灿烂、甚至可以说有点「傻气」的笑容。他的身后,探出了几个脑袋,其中就有昨天我吐槽过的郑凉成。他还朝我这边挤了挤眼睛,一副「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但又觉得理所当然的表情。其他几位,黄沉浸、黄世民、牢玉、鹏博……都是动漫社的熟面孔,此刻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表情,挤在门口,像一群等待投喂的、好奇心旺盛的企鹅。
「哟!伊瞬!还有……这位是?」杨样学长的目光扫过我,然后落在了明显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往书架后面躲了躲的张翠慧身上,语气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
「新社员,张翠慧。」我言简意赅地介绍,同时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预感告诉我们,接下来的几分钟,这间活动室的「安静」将被彻底打破。
「哦哦!新社员!文学社有新成员了?稀客啊稀客!」杨样夸张地叫了起来,仿佛这是一件足以登上校报头条的大新闻,「欢迎欢迎!我是隔壁动漫社的社长杨样,以后多多关照!」他说着,还自来熟地朝张翠慧挥了挥手,热情得简直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张翠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更加不知所措,只是小幅度地鞠了个躬,小声说了句「学长好」。
「那个,杨样学长,」我不得不打断他的「欢迎仪式」,指了指还在隐隐作响的隔壁墙壁,「你们那边动静是不是稍微有点……太大了?」
「哦!那个啊!」杨样似乎这才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一拍脑袋,「正要说这事呢!我们这不是在放那个嘛,经典怀旧机战番《红色铁拳 Z》!刚放到最终决战,音效当然要开足才过瘾啊!」他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红色铁拳 Z》?那不是据说七八十年代的古董动画了吗?号称是当年中苏友好的象征之一,两国动画厂首次尝试合作的机甲动画,剧情老套,画风粗犷,但似乎在某些怀旧宅和历史爱好者圈子里意外地有市场。没想到动漫社连这种「出土文物」级别的片子都挖出来放。
「关键是,」郑凉成从杨样身后挤了进来,手里还拖着一根看起来就很粗壮的黑色延长线插排,「我们那个放映机,是老式的苏制『红星』牌,功率有点大,刚才插座好像有点接触不良,滋滋作响,我们怕跳闸,就想……」他的目光在我们活动室里仅有的几个墙壁插座上来回逡巡,意图再明显不过。
得,又是老一套。动漫社设备多,耗电大,他们自己活动室里的插座大概早就被各种游戏机、电脑、放映设备以及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奇怪仪器给占满了,于是,隔壁这个几乎没人用、插座常年空闲的「废弃」文学社,就成了他们眼中完美的「电力补给站」。这种「借电」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伊瞬大佬,行个方便呗!」杨样双手合十,摆出一副恳求的表情,虽然那表情怎么看都缺乏诚意,「就借一个插座用用,保证看完这一集就还给你们!不然最终 Boss 打到一半断电,多扫兴啊!」
我还能说什么?对着一群打了鸡血似的、沉浸在「拯救世界」的伟大事业(即使只是在屏幕上)中的宅男,任何试图讲道理或者维护本社团「领土完整」的行为,都是徒劳的。况且,抬头不见低头见,真要因为一个插座闹得不愉快,也没必要。
「那边那个,空着呢,自己插吧。」我指了指靠墙角的一个插座,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还有,下次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音量?这里……毕竟是文学社。」我特意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好嘞!谢啦伊瞬!」杨样立刻欢呼一声,像得到了特赦令,招呼着郑凉成等人就扑向了那个插座。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接线、插插头,嘴里还念念有叨叨地讨论着刚才动画片的剧情。
「刚才那招『西伯利亚寒流拳』真是帅爆了!」
「就是!虽然特效糙了点,但气势十足!」
「下一集是不是主角就要觉醒『炎黄之魂』了?」
「剧透死全家啊!」
他们旁若无人地大声交谈着,仿佛这里不是隔壁社团的活动室,而是他们自家的客厅。延长线被拖得在地板上划出刺啦的声响,带来的还有一股电子设备特有的、略带焦糊的热气。
张翠慧站在书架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似乎想帮忙,又不知道该从何帮起,只能捏着自己的衣角,看着这群如同「入侵者」一般的动漫社成员在我们这片小小的领地里折腾。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或许还有点害怕?毕竟,这和她想象中安静读书、轻声讨论的「文学社日常」相去甚远。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保护欲?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想要维护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或者说我单方面营造的)那份宁静氛围的责任感。我刚想开口,让他们动作快点,并且小声一点,别吓到我们新来的社员。
就在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身影。
这次来的是个女生,穿着和张翠慧一样的校服,扎着利落的高马尾,脸上带着一点明显的不耐烦。是陈爱心,郑凉成的那个……青梅竹马。
和总是显得温吞柔软的张翠慧不同,陈爱心性格要外向活泼得多,说话也总是脆生生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此刻,她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正蹲在地上捣鼓插座的郑凉成身上。
「郑!凉!成!」陈爱心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成功地让原本嘈杂的动漫社小团体瞬间安静了下来,「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躲在这里!化学实验报告的小组讨论你忘了吗?!就差你了!」
郑凉成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插头差点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到是陈爱心,立刻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爱心啊!我没忘!这不是……社团活动稍微耽搁了一下嘛!你看,我们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呃……能源补给任务!」他试图用插科打诨蒙混过关。
「能源补给?我看你是动画片看多了,脑子也需要充电了吧!」陈爱心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几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少废话!赶紧跟我走!李老师说了,今天必须把初步方案定下来!」
「哎哎哎!轻点!轻点!」郑凉成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嘴里还在试图挣扎,「等一下!我这边线还没弄好呢……杨样社长!救命啊!」
杨样和其他几个人则在一旁嘿嘿地笑,显然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完全没有要「拯救」自家社员的意思。
「就你事多!赶紧走!」陈爱心根本不理会他的哀嚎,半拖半拽地就把郑凉成往门外拉。
「我的延长线……最终决战……我的红色铁拳……」郑凉成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悲鸣着,但最终还是敌不过陈爱心的「武力」,被硬生生拖离了活动室。
门口只留下一句陈爱心有些不耐烦的抱怨:「……每次都这样,一看动画片就什么都忘了……」声音渐行渐远。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原本就有些混乱的活动室陷入了更加诡异的寂静。杨样等人面面相觑,似乎也没想到「救援」来得如此之快(虽然方向反了)。
而我,看着郑凉成和陈爱心那吵吵闹闹、却又透着一股无比自然熟稔的背影,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青梅竹马……原来还可以是这种模式的吗?
那种毫无顾忌的打闹,直来直去的抱怨,看似冲突不断,实则彼此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默契和依赖。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似乎比我和张翠慧之间这堵看不见的、小心翼翼的墙壁,要……小得多?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张翠慧。她似乎也被刚才那一幕弄得有些发愣,但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反感或者不适。当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时,朝我露出了一个有点腼腆的微笑,小声说:「他们……关系真好啊。」
关系真好……吗?也许吧。
我收回目光,看向还留在活动室里的杨样等人。「好了,学长,你们的电也借到了,『战友』也被强制撤离了,是不是可以……」我指了指门口,意思不言而喻。
「啊!哦哦!好的好的!」杨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招呼剩下的人把线整理好,「不好意思啊伊瞬,还有这位……张同学,打扰你们了!下次请你们喝奶茶赔罪!」说完,便带着他的「残部」,如同退潮一般,迅速地撤离了我们的活动室,还不忘顺手把门轻轻带上。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隔壁社团的喧嚣气息,以及……郑凉成和陈爱心之间那种奇特的、吵闹而鲜活的能量。
长桌上,那袋张翠慧带来的蔓越莓饼干,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温和的甜香。窗外的阳光依旧,将尘埃染成金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和噪音一起排出体外。
「抱歉,」我对张翠慧说,「隔壁……平时就这么吵。」
「没关系,」她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桌边,拿起那袋饼干,「其实……也挺有活力的。」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我,脸上带着一点询问,「你要尝尝吗?刚出炉的。」
看着她递过来的饼干,看着她清澈眼眸里映出的、带着点好奇和友善的光芒,我忽然觉得,也许,不同的「日常」之间,并非只有冲突和对比。它们也可以像这间活动室一样,在短暂的喧嚣过后,重新回归平静,然后,在安静中,分享一块带着微甜香气的饼干。
至于那种吵闹的、直接的「青梅竹马」模式……或许也挺好。
但我更习惯,也更愿意守护的,大概还是眼前这份,需要小心翼翼去维护的、带着点距离感的……宁静吧。
「好啊。」我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一块饼干。
饼干的温度,恰到好处。
第五章:历史书页间的风云变幻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切入历史课的教室,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慵懒地打着旋儿,像是被这堂课特有的、某种混合着粉笔灰与陈年旧纸味道的氛围催眠了一般。窗外隐约传来体育课的哨声和模糊的呐喊,但在这里,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只留下一种缓慢而凝滞的时间感。
距离上课铃响还有几分钟,教室里却并没有像其他课前那样喧闹。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在埋头温习上一节课的内容,有人在小声地和同桌交谈着什么,但总体而言,气氛比平时要安静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期待?
这大概就是凉汗老师的独特魅力了。
他教的是历史,一门在很多学生眼中枯燥乏味、充满了需要死记硬背的人名、地名和年份的学科。但在凉汗老师的课堂上,历史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场场生动有趣的冒险,一幕幕充满了爱恨情仇、阴谋阳谋与黑色幽默的戏剧。尤其是他专门研究并讲授的——那段自1945年以后的、独特的「中华民国史」,更是充满了各种教科书上找不到的「野史秘闻」和令人啼笑皆非的轶事。
以至于,每周两节的历史课,成了不少人(包括我,虽然我很少承认)在繁重学业中难得的期待。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教室。黄林坐在我前排靠窗的位置,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历史参考书,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艰深的学术问题。马俊则在后排,正和他的「消息网」成员低声交流着什么最新的校园八卦,脸上带着那种标志性的、有点欠揍的得意笑容。
然后,我的视线,如同被某种磁力牵引,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斜前方的位置。
张翠慧端正地坐在那里。阳光恰好落在她的侧脸和肩头,给她柔软的发丝和浅蓝色的校服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她的面前摊开着历史课本和笔记本,一支印着可爱小熊图案的水笔被她轻轻握在手中,笔尖悬停在笔记本的上方,似乎随时准备记录下什么。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望着讲台的方向,眼神专注而认真,带着一种少有的、不同于平日里那种天然呆的……投入感?
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我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不得不承认,认真状态下的张翠慧,和平时那个反应慢半拍、总是需要人照顾的小迷糊,似乎有着一种微妙的反差萌。尤其是当这份认真,是投向了某件我私下里也颇感兴趣的事物(比如凉汗老师的历史课)时,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
就在这时,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略显瘦削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凉汗老师来了。
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下面是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脚上蹬着一双看起来很舒适的帆布鞋。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略显蓬乱,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总是带着点笑意的眼睛。他手里没有拿任何教案或者课本,只是夹着一支快要用完的粉笔,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仿佛刚睡醒般的笑容。
他走到讲台前,随手将那截粉笔头放在讲台一角,然后双手撑着讲台边缘,环视了一圈教室。原本还有些微骚动的教室,瞬间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嗯……看来今天大家精神都不错,」凉汗老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略带沙哑的磁性,语调平缓却总能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不像上周,某位同学差点在课堂上表演周公的『梦蝶』现代版。」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好几个同学下意识地看向后排某个角落。马俊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好了,闲话少说,」凉汗老师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但眼神里的那份轻松写意并未消失,「上节课我们聊到哪儿了?哦,对,『四五建国协定』签完,伟大的联合政府宣告成立,国共两党领导人历史性地握手言和,在镁光灯下笑得那叫一个『亲密无间』……然后呢?」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像是在寻找着答案。
「然后就开始吵架了!」前排一个胆子比较大的男生忍不住接了一句。
「bingo!」凉汗老师打了个响指,「说吵架都是客气的!简直就是从谈判桌直接转战……呃,用更文明的说法,叫『全方位、多领域、深层次的意见交换』,俗称——开撕!」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凉汗老师讲历史,从来不会板着面孔照本宣科。他总是能用最生动、最接地气的语言,甚至带着点戏谑的口吻,将那些原本可能枯燥无味的政治事件,描述得如同街头巷尾的狗血八卦,让人在捧腹之余,又莫名地记住了那些关键信息。
「大家想想啊,」凉汗老师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一边是刚打完八年抗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想着论功行赏、确立正统地位的国民党大佬们;另一边呢,是在敌后根据地苦哈哈熬了八年,靠着小米加步枪打出了一片天,腰杆子硬了、说话嗓门也大了的共产党同志们。这两拨人,之前要么是你死我活的对手,要么是面上合作、底下互相捅刀子的『盟友』,现在突然要坐在一张桌子前,在一个屋檐下,共同执掌一个百废待兴、内忧外患的大国……这难度,比让我现在徒手劈开这张讲台还大!」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面前那张看起来就颇为结实的讲台,发出沉闷的响声。
「所以啊,别看协定签得漂亮,口号喊得响亮,什么『团结建国』、『民主和平』……实际操作起来,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最典型的,就是当时的立法院。那可真是……人类政治史上的一朵奇葩。」凉汗老师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好笑和无奈的复杂表情。
「我跟你们讲,现在的立法院议员们在电视上偶尔上演个『全武行』,那都是小场面,都是继承了咱们前辈的光荣传统!」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当年那才叫真格的!从拍桌子对骂、互扔墨水瓶,到挽袖子单挑、甚至搬着椅子当武器……那场面,啧啧,比许多战争片都刺激!我收藏了一段当年的黑白影像资料,那叫一个『精彩纷呈』!据说当年立法院的会场,光是维修费和更换家具的预算,就比某些部门一年的办公经费还高!」
教室里再次爆发出一阵更大的笑声,连黄林都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一下。张翠慧也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显然被凉汗老师生动的描述逗乐了。看着她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我的心情也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笑归笑啊,同学们,」凉汗老师等笑声稍歇,才继续说道,语气稍微严肃了一些,「这背后其实反映了一个很深刻的问题。那就是,理念不同、立场各异、甚至可以说是『宿敌』的两大政治力量,要在缺乏足够信任基础的情况下,被迫进行合作,难度有多大。如果不是当时外部环境的压力……」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大家想想,1945年之后的世界格局是什么样的?一边是打赢了二战,手握原子弹,财大气粗,想要在全球推行自家『民主自由』价值观的美利坚;另一边呢,是同样打赢了二战,虽然国内被打得稀巴烂,但靠着钢铁洪流横扫东欧,意识形态扩张欲望极其强烈的苏维埃联盟。这两大巨头,针锋相对,都想把咱们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战略位置极其重要的中华民国,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去。」
「你想啊,」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左右为难的手势,「老美那边挥舞着美元援助和先进技术,跟你说:『兄弟,跟我混,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实现总理(指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理想!』;老苏那边呢,拍着胸脯,展示着他们强大的陆军和『解放全人类』的宏伟蓝图,跟你讲:『同志,加入我们,推翻一切剥削压迫,共同建设地上天国,岂不美哉?』」
「换作是你,你怎么选?」他看向我们,抛出了一个问题。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思考。这确实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节点,任何一步都可能将这个刚刚走出战火的国家带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选不了,也不敢选!」凉汗老师自己给出了答案,「所以,咱们的前辈们,虽然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但在对外策略上,却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嗯……姑且称之为『战略默契』吧。那就是——两边都不得罪,两边的好处都想要!」
他狡黠地笑了笑,「一边拿着美国的经济援助和技术支持,发展工业,改善民生;一边呢,又和苏联老大哥保持着『兄弟般的友谊』,引进他们的重工业体系和计划经济经验(当然,是有限度的引进和改良),偶尔还在国际事务上遥相呼应一下。这就叫『左右逢源』,或者说,『在鸡蛋上跳舞』。虽然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可能摔个粉身碎骨,但事实证明……」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我们这些生活在2025年的年轻面孔,「咱们的前辈们,舞跳得还不错。至少,我们没有像朝鲜半岛那样分裂,也没有像某些东欧国家那样完全沦为某一方的附庸。我们磕磕绊绊,吵吵闹闹,却也实实在在地抓住了战后发展的机遇期,利用两大阵营的拉拢和竞争,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才有了我们今天这个……嗯,虽然内部依旧少不了各种争吵和内耗,但总体实力还算不错,能在国际舞台上说得上话的中华民国。」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看向窗外。街道上隐约可见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新闻里苏联总统即将访华的消息,甚至隔壁动漫社放映的那些带着浓厚时代印记的老动画……这一切,都是那段特殊历史在我们现实生活中留下的印记。我们似乎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这就是我们从小到大所生活的世界。但此刻,通过凉汗老师的讲述,我仿佛第一次从一个更宏观的视角,审视着我们所处的这个,与另一个「可能」的世界,如此不同的现实。
「所以啊,同学们,」凉汗老师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下周苏联那位帕夫柳琴科总统访华,新闻上肯定又会说什么『中苏友谊源远流长』、『战略协作再谱新篇』……你们听到这些,不要只看表面。要想想,这份『友谊』背后,是几十年来多少次地缘政治的博弈,多少次外交智慧的较量,多少次在钢丝绳上的小心翼翼。」
「同样,你们看到今天立法院里还在为某个法案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差点动手……也别光顾着看热闹。要理解,这种看似混乱的局面,或许正是我们这个国家,在没有走向彻底分裂的前提下,两大政治力量互相制衡、妥协、共存的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虽然效率不高,有时候还挺丢人,但总比再来一次内战要强得多,对吧?」
他的话音落下,教室里一片寂静。每个人似乎都在咀嚼着他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连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马俊,此刻也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我又一次看向张翠慧。她正低着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刚才听笑话时留下的弧度。她在记录什么呢?是凉汗老师那些生动的比喻,还是那些关于国家命运的宏大叙事?或者,她只是在画一些可爱的小熊图案?
我忽然很想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因为凉汗老师的话,而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感受?她那颗总是显得有些迷糊的脑袋里,此刻是否也在思考着那些关于历史、选择与命运的宏大命题?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尖锐而急促,将教室里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种沉静而引人深思的氛围,瞬间击得粉碎。
「好了,时间到。」凉汗老师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点也不意外。他拿起讲台上那截粉笔头,在空中潇洒地划了一道弧线,然后稳稳地接住,「今天就聊到这里。下次课我们接着聊联合政府时期的经济建设和文化发展——那又是一个充满了奇葩事迹和各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
他朝我们挥了挥手,嘴角重新挂上那抹轻松的笑容,转身走出了教室,留下一屋子意犹未尽的学生。
教室里立刻恢复了往常的喧嚣。大家开始收拾书本,讨论着刚才课上的内容,或者相约着去哪里吃饭。
我慢吞吞地把历史课本塞进书包,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张翠慧的笔记本上。她已经合上了本子,正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自己的书包里。
「那个……」我鬼使神差地开口。
她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嗯?」
「你……刚才记了什么?」我指了指她的书包,感觉自己的问题有点唐突,甚至有点……傻。
她愣了一下,脸颊似乎微微泛红,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凉汗老师讲得很有趣,随手记了一些……还有,画了个小图。」
「画了个……图?」
「嗯,」她点点头,声音更低了,「画了一个……在鸡蛋上跳舞的小人。」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带着点羞怯却又很认真的眼睛,忽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她也有在认真地听,并且用她自己独特的方式,理解和消化着这个世界的奇特之处。
也许,历史书页间的风云变幻,不仅仅是印在纸上的冰冷文字,也不仅仅是课堂上那些生动的讲述。它也悄悄地,融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思绪和感受里,成为了构成我们「日常」的一部分。
就像那个在鸡蛋上跳舞的小人,既荒诞,又真实。
第六章:柠檬汽水味的夏日
时间像是被悄悄拧紧了发条的闹钟,在不知不觉间,指针已经滴滴答答地滑向了六月中旬。空气里的热度开始变得具体而粘稠,不再是春天那种温吞的、试探性的暖意,而是带着一种少年般不管不顾的、近乎蛮横的热烈,明晃晃地宣告着——夏天,真的要来了。
阳光变得愈发慷慨,甚至有些奢侈。清晨六点刚过,窗外就已经亮得晃眼,到了午后,更是肆无忌惮地穿透教室的玻璃窗,将课桌烤得微微发烫。空气里开始弥漫起属于夏日的特定气味:是操场边被修剪过的草坪散发出的青涩气息,是教学楼后那几排栀子花浓郁到近乎化不开的甜香,偶尔,还能从打开的窗户缝隙里,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处海边的咸腥味——这是独属于柠得这座沿海小城的夏日序曲。
与之相伴的,是校园里逐渐升温的一种浮躁与期待交织的氛围。公告栏上开始张贴出色彩鲜艳、设计各异的海报,主题只有一个——即将到来的学校文化节,或者用一个更符合我们这种深受各种流行文化影响的一代人审美的词汇:夏日节。
文化节,对于平常按部就班、被课业和考试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的学生们来说,无疑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一个可以短暂挣脱日常轨道、尽情挥洒创意(或者只是单纯地玩闹)的绝佳机会。各个班级开始秘密(或者并不那么秘密地)商议着要搞什么特色项目——鬼屋?女仆咖啡厅?还是传统的套圈游戏摊?而各个社团,更是摩拳擦掌,将其视为展示自身实力、招募新成员(以及消耗过剩精力)的重要舞台。
音乐社那边的练习室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吉他扫弦和略显跑调的歌声;戏剧社似乎在排练着什么古装大戏,偶尔能听到他们在活动室里中气十足地念着半文不白的台词;而隔壁的动漫社,据说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场规模空前的 Cosplay 主题咖啡馆,杨样社长几乎是住在了活动室,每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却依旧亢奋地指挥着社员们缝制服装、制作道具。
整个校园,都像是一锅慢慢被加热的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期待、兴奋、以及夏日独有慵懒感的奇特热力。
而我,陈伊瞬,以及我们那个门可罗雀、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茶颜悦社」,在这股席卷全校的热潮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社团活动室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清模样。夕阳的光线透过布满灰尘的窗玻璃,在地板上切割出安静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灰尘以及……现在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张翠慧偶尔带来的甜点余味的复杂气息。
面对即将到来的文化节,我这位「光杆司令」般的社长,实在是提不起多少热情。茶颜悦社,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特色……大概只有「安静」和「灰尘多」这两个特色?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最初,我甚至有过直接申请「活动豁免」的念头——反正我们社团长期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少参加一次文化节大概也没人会注意。但转念一想,这似乎又太过于消极,太符合我平日里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咸鱼形象了。而且,现在社团里……毕竟多了一个人了。
多了一个,会在我发呆时,悄悄递过来一块刚出炉的饼干;会在我抱怨天气太热时,从书包里拿出一小瓶冰镇酸梅汤;会在我对着那些晦涩的旧诗集皱眉头时,在一旁安静地翻阅着画册,偶尔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微笑的……张翠慧。
她的加入,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也悄悄地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改变了这间活动室原有的磁场。让我觉得,如果真的一点表示都没有,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尤其是在她用那种带着点期待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问我「社长,文化节我们要做什么呀?」的时候。
于是,经过一番并不怎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及参考了社团(除了我和张翠慧)唯一指定成员黄林的「理性」建议后,我们茶颜悦社的文化节活动方案,就这么「草率」地定了下来——做一个「旧书漂流角」。
是的,你没听错。就是那种最简单、最不需要技术含量、也最符合我们社团「气质」(主要是穷和懒)的活动:从这两排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挑拣出一些还算能看、或许还能引起某些文艺青年(如果五中还存在这种生物的话)兴趣的旧书,摆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旁边立个牌子,写上「自由取阅,随缘交换」,就算完成任务。
低成本,低风险,低存在感。完美。
我把这个「宏伟」的计划告诉张翠慧的时候,她并没有露出任何失望或者觉得无聊的表情。她只是歪着头,认真地听着,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她那特有的、软糯的语调说:「嗯,挺好的呀。让旧书也能找到新的读者,感觉……很温暖。」
温暖……吗?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似乎总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发现美好意义的眼睛,忽然觉得,或许这个看似敷衍的计划,在她看来,也有着某种独特的价值。
「那就这么定了。」我拍板,心里也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为这件事烦神了。
接下来的几天,所谓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异常……平淡。我和张翠慧(黄林以「班级事务繁忙」为由,成功地将自己排除在体力劳动之外)花了两个下午的时间,从那两排积满灰尘的书架上,挑选出了一百来本看起来品相尚可、内容也不至于太过陈旧或者枯燥的旧书。
这个过程远比想象中更考验耐心。厚厚的灰尘呛得我们时不时就要咳嗽几声,还得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脆弱泛黄的书页,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它们「寿终正寝」。书的种类也是五花八门,从上个世纪的流行小说、封面设计带着浓厚时代感的诗集,到各种农业技术手册、苏联援助时期留下的俄语文学译本(天知道这些玩意儿是怎么流落到我们社团的),甚至还有几本封面模糊不清、内容疑似手抄的武侠小说……简直像个小型的地方旧书博物馆。
张翠慧对这项工作倒是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和细致。她会认真地掸去每一本书封面上的灰尘,仔细检查内页是否有缺损或者严重的涂鸦,遇到一些封面设计特别或者插图有趣的书,还会拿给我看,小声地发出惊叹。
有一次,她从书架最底层翻出了一本很薄的、封面是淡蓝色的童话绘本,书页已经泛黄卷边,但里面的水彩插画依旧色彩柔和,画风稚拙可爱。她翻看着,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这本……我小时候好像也有过。」她轻声说,手指温柔地拂过画面上那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女孩。
看着她沉浸在回忆里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跳跃。那一刻,我觉得这间充满灰尘和旧纸味道的活动室,似乎也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就在我们初步将筛选出来的书籍整理好,堆放在墙角,准备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包装」我们的「旧书漂流角」时,张翠慧做了一件让我颇感意外的事情。
那天下午,她比我稍微晚一点来到活动室。手里除了日常的书包,还拿着一个长条形的、用素色包装纸卷起来的卷轴。
「社长,」她走到我面前,脸颊因为快步走来而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羞怯,「我……我试着画了一个海报,你看……行吗?」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纸卷在长桌上摊开。那是一张大约对开大小的手绘海报。底色是柔和的米黄色,像是做旧的羊皮纸。画面的中央,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是深褐色的,树冠则是由无数本打开的书籍构成的,每一本书的书脊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厚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绿意盎然的「知识之叶」。树下,坐着两个小小的、模糊的剪影,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眺望远方。画面的上方,用一种很可爱的、带着圆润笔触的字体写着:「茶颜悦社·旧书漂流角」。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让知识,像蒲公英一样飞翔。」
整张海报的风格,清新、温暖,带着一种手作的朴拙感,与她家蛋糕店里那些精致的装饰卡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却又多了一份属于书籍的沉静气息。
我得承认,我有点被惊艳到了。我原本以为,所谓的「海报」,大概就是用马克笔在白纸上写几个大字就算完事。没想到她会如此用心,而且画得……这么好。
「这……是你画的?」我指着海报,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嗯。」她点点头,手指有些紧张地捏着海报的边缘,眼神期待地看着我,「昨天晚上画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合适!太合适了!」我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有点过于激动,赶紧清了清嗓子,试图恢复平时那种波澜不惊的语调,「咳……我的意思是,画得很好,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听到我的肯定,她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腼腆却又难掩开心的笑容,像是一朵悄悄在角落里绽放的小小波斯菊。
看着她那如释重负的可爱模样,再看看眼前这张充满了她心意和才华的海报,我忽然觉得,这个原本被我视为「敷衍了事」的文化节活动,似乎也开始变得……有那么一点点意义了。
就在我和张翠慧正对着这张海报,讨论着是把它贴在活动室门口,还是放在文化节当天「漂流角」的摊位上时,活动室的门又一次被毫无预兆地、极其「不拘小节」地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马俊。他依旧是那副精力充沛、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的样子,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有点痞气的笑容。他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海报,以及站在海报两端的我和张翠慧。
「哟呵!瞬哥!翠慧妹妹!你们俩在这儿……搞什么秘密活动呢?」他的声音带着促狭的意味,眼神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八卦。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黄林。他依旧是那副沉稳冷静的模样,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海报上,没有像马俊那样大惊小怪,只是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没搞活动,准备文化节呢。」我瞪了马俊一眼,示意他收敛点。虽然我和张翠慧之间清清白白,但被他用那种眼神看着,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在张翠慧脸皮这么薄的情况下。
果然,被马俊这么一打趣,张翠慧的脸立刻就红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垂下了目光。
「文化节?你们文学社也要参加?」马俊显然有些惊讶,他凑近桌子,仔细看着那张海报,「可以啊!这海报谁画的?有点东西!比我们班宣传委员用电脑软件 P 的那个强多了!」
「是翠慧画的。」黄林替我回答了,他已经走到了桌边,开始认真地审视那张海报,语气里带着一丝赞许,「构图和色彩都挺好,主题也很明确。张翠慧同学,你学过画画?」
被班长这么一本正经地夸奖,张翠慧似乎更加不好意思了,只是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就是,平时喜欢随便画画……」
「随便画画就能画成这样?翠慧妹妹你太谦虚了!」马俊立刻接话,然后话锋一转,又看向我,「我说瞬哥,你们就搞个旧书漂流角?这未免也太……佛系了吧?要不要搞点刺激的?比如,用塔罗牌……哦不,用随机翻开的书页内容来给人算命?或者搞个『三行情书』现场征集活动?保证能吸引眼球!」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我们社团摊位前人头攒动的景象。
「得了吧你,」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奇思妙想」,「算命?三行情书?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文学社,不是婚介所或者算命摊。」
「文学社也可以搞点有创意的嘛!」马俊不服气地争辩,「不然光摆几本旧书,谁会来啊?」
「我觉得……漂流角也挺好的。」一直沉默的张翠慧忽然小声地开口了,她抬起头,看向马俊,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温和的坚持,「书的价值,不在于热闹……而在于,能不能遇到真正懂它的人。漂流,本身就是一种……浪漫的相遇。」
她的话说得很轻,却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马俊带来的那股浮躁的热闹。连马俊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黄林赞同地点了点头:「张翠慧同学说得有道理。活动的意义不在于形式多花哨,而在于内容本身。不过,」他话锋一转,又恢复了他「军师」的本色,「宣传方式上确实可以再考虑一下。比如,除了这张海报,我们可以在学校的论坛或者公告栏上提前预热一下?或者设计一些简单的书签,作为参与漂流的纪念品?」
「嗯,书签这个主意不错。」我表示赞同。黄林总能在关键时刻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就在我们四个人(主要是黄林和我讨论,马俊偶尔插科打诨提供一些不靠谱的灵感,张翠慧则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或者小声补充一句)的讨论中悄然流逝。话题从书签的样式,到摊位的布置,再到如何更有效地宣传我们的「旧书漂流角」。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从耀眼的金色变成了温暖的橘红。活动室里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番讨论而流动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沉寂,而是多了一种为了共同目标而努力的、微妙的热度。
我看着身边认真思考的黄林,手舞足蹈的马俊,以及安静地坐在旁边、偶尔会因为我们的某个想法而眼睛一亮的张翠慧,忽然觉得,这个夏天,这个即将到来的文化节,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
就像一杯冰镇的柠檬汽水,在打开瓶盖的瞬间,会发出「噗嗤」一声轻响,冒出无数细小的、欢快的气泡。虽然那气泡很快就会消失,但那份瞬间的、带着点微酸和清爽甜意的感觉,却能驱散夏日的沉闷,带来一种短暂而美好的期待。
或许,这就是青春的味道吧?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插曲,各种看似无意义的忙碌,以及……在不经意间悄然滋生的、如同柠檬汽水般清爽又带着点微酸的……某种情愫?
讨论接近尾声,马俊接了个电话,似乎是他的哪个「线人」又有什么新的八卦要分享,便急匆匆地告辞了。黄林也收拾好他的书本,表示要去图书馆查点资料。
活动室里,又只剩下我和张翠慧。
刚才热闹讨论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少年们的、咋咋呼呼的活力。但更多的,是一种喧嚣过后的、更加凸显的宁静。
「那……书签的设计,我可以试试吗?」张翠慧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询问。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桌上那张充满了她心意的海报,点了点头:「好啊。那就交给你了。」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加灿烂的笑容。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满是旧书的房间里,像是一幅安静而温暖的油画。
那个属于我们的、带着柠檬汽水味道的夏天,似乎正以一种缓慢而温柔的方式,悄悄拉开序幕。
第七章:土电话线的微弱震动
夜,如同缓缓降临的深蓝色帷幕,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悄然遮蔽。柠得这座小城,在褪去了阳光的炙烤后,终于显露出几分属于夜晚的静谧与凉爽。远处的街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像散落在天鹅绒布上的碎钻,闪烁着温暖而模糊的光晕。近处,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留下的短暂光痕,以及从某些未眠的窗户里透出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灯火。
我家楼下的面馆早已打烊。铁质的卷帘门被拉下,隔绝了白日的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夜晚特有的、混合着微凉水汽和远处海风带来的淡淡咸味的气息。楼上传来电视新闻播报员那字正腔圆的声音,是父亲雷打不动的晚间新闻时间。母亲大概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明早开店需要的食材,偶尔传来碗碟轻微碰撞的声响。
我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聚焦在摊开的课本和练习册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号映照得格外清晰,却又似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让人眼皮发沉。窗户开着一条缝,晚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拂动着桌角的几张草稿纸。
文化节的准备工作,在有了黄林的规划和张翠慧的主动请缨后,似乎变得有条不紊起来。需要我们(主要是我)做的体力活——筛选和整理旧书,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主要是宣传和摊位布置,黄林表示会利用他的「班长资源」协调解决一部分,而更需要创意和美感的书签设计以及海报的完善工作,则落到了张翠慧身上。
我乐得清闲。虽然嘴上没说,但看着张翠慧认真地承担起这份工作,甚至为此专门去买了不同颜色的卡纸和彩笔,每天都会在活动室或者回家后对着那些旧书寻找设计灵感的样子,我心里……其实是有点过意不去的。毕竟,我是社长,理论上应该承担更多责任。
但另一方面,我又隐隐觉得,让她去做这些她似乎真正感兴趣并且擅长的事情,或许比让她跟着我一起在灰尘堆里搬书要好得多。看着她因为设计出一个满意的书签图案而露出的小小雀跃,或者因为找到一本封面特别的旧诗集而兴奋地与我分享时那亮晶晶的眼神,都让我觉得,这个原本死气沉沉的社团,似乎真的因为她的存在而多了一点……生气?
今天的作业格外多,尤其是那篇要求分析某位联合政府初期「争议」人物功过是非的历史小论文,更是让我一个头两个大。凉汗老师布置作业总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看似开放,实则需要查阅大量资料,并且提出自己独立的见解,远比死记硬背要费神得多。
我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资料,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感觉大脑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对面那栋小楼的二层,那扇熟悉的窗户,也亮着和我房间里相似的暖黄色灯光。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那光晕本身,就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传递着某种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存在感。
张翠慧应该也在做作业吧?或者,在画那些文化节要用的书签?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对着某个难题皱眉头?还是说,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不受干扰?
我们明明只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物理距离近到甚至能隐约听到对面电视的声音(如果开得够大的话)。但此刻,这短短的十几米距离,却又像是一条无形的鸿沟,将我们分隔在各自独立的小世界里。
就在我胡思乱想,几乎快要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时候,窗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节奏感的震动。
非常非常轻,如果不仔细听,几乎会被晚风的声音掩盖。
但我立刻就分辨出来了。
是那根连接着我们两家窗户的、几乎快被遗忘的棉线,在轻轻颤动。
是那个简陋的、承载着童年记忆的「土电话」,被另一端的人拿了起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没来由地加速跳动起来。
有多久了?我们有多久没有用这个「土电话」说过话了?自从上了高中,学业变得繁重,彼此的生活轨迹似乎也渐行渐远(虽然每天依旧同路上学放学),这个曾经在某个特殊夜晚给予过彼此慰藉的玩具,就如同许多童年旧物一样,被搁置在记忆的角落,蒙上了灰尘。
我甚至以为,那根脆弱的棉线,早就在风吹日晒中,断掉了。
没想到,它还在。而且,此刻正被线的另一端,那个我刚刚还在想着的人,轻轻拨动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不那么急切。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同样落了些灰尘的、贴在窗框内侧的纸杯。纸杯的底部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微微泛黄发软。
将纸杯凑近耳朵,那根绷紧的棉线传递过来的震动,变得更加清晰了。同时,一个细微的、被棉线过滤得有些失真,却依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轻轻地钻进了我的耳蜗。
「喂……陈伊瞬?你在吗?」
是张翠慧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犹豫,一点点试探,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
「……在。」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大概是太久没有这样对着一个纸杯说话,有些不习惯。或者,只是单纯的心跳有点快。
「你……在忙吗?」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色。
「还好,」我靠在窗框上,目光望向对面那扇透出暖光的窗户,想象着她此刻的样子——大概也是像我一样,手里举着一个纸杯,侧耳倾听着,「作业写得头疼。」
「我也是……」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带着感同身受的意味,「特别是历史小论文……那个『联合政府初期的货币改革』,好难懂哦。」
「嗯,是挺绕的。」我表示赞同,「涉及到当时的国共博弈、美国援助和苏联影响,还有各种地方势力的暗流涌动……简直是一笔糊涂账。」
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各自的作业难题,吐槽着老师们布置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分享着彼此找到的参考资料(虽然隔着土电话线也分享不了什么实质内容)。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文化节的准备上。
「书签……我大概画了几种样式,」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雀跃,又带着点不确定,「有用水彩画了些小花小草的,还有用旧报纸拼贴的……不知道哪种更好看?」
「听起来都不错,」我说,「下次带到活动室给我看看?」
「嗯!」她用力地应了一声,那份开心似乎能穿透棉线的阻隔,直接传递过来,「还有海报,我又加了些细节,在那些『书叶子』上画了一些小小的书名,感觉……更有文学社的味道了?」
「有心了,大设计师。」我忍不住打趣她。
「才不是呢……」她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几分羞赧,却并没有反驳。
我们就这样隔着窗户,隔着一条马路,通过这根细细的棉线,聊着天。聊天的内容,大多是些日常琐碎,和白天在学校、在活动室里聊的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通过这种略显「原始」和笨拙的方式交流,感觉却格外不同。
仿佛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若有若无的隔阂,在这根脆弱棉线的震动中,悄悄地溶解了一些。声音被过滤得有些模糊,反而让彼此的语气和情绪变得更加凸显。黑暗模糊了视觉的干扰,让听觉变得更加敏锐,也让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似乎被拉近了那么一点点。
窗外的晚风变得更凉了一些,吹动着窗帘,也吹动着那根连接着我们的棉线,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是夜的低语。
「对了,阿瞬,」聊了一会儿,她忽然用一种稍微认真一点的语气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呀?」
「以后?」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
「嗯,就是……大学想学什么专业?或者,将来想做什么工作?」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真切的好奇。
这个问题,其实我自己也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我成绩中游,没什么特别突出的特长,对未来也缺乏那种明确的规划和野心。当「茶颜悦社」的社长,更多的是一种阴差阳错和「破罐子破摔」。我对文学确实有那么一点兴趣,但也仅仅是兴趣而已,远没有到要将其作为毕生事业的程度。
我沉默了片刻,望着对面那扇窗户里透出的、温暖而模糊的光晕,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呢。大概……就随便考个差不多的大学,读个不好不坏的专业,毕业了找份饿不死的工作吧。」我说的是实话,却也知道这答案听起来有多么……缺乏梦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没有立刻传来回应。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可能微微蹙起的眉头。
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轻柔,却带着一种出乎我意料的……笃定?
「我觉得,阿瞬你……很适合做和文字有关的事情。」
「我?」我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嗯……」她似乎在组织语言,「就是感觉。你平时话不多,但有时候你说的话,或者写的作文(虽然我只偷偷看过几次你贴在班级后面的范文),都……很有趣,很有想法。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看书的样子……很专注,很安静。感觉……就像那些书里的世界,对你来说很重要一样。」
听着她断断续续、努力表达出来的想法,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从未想过,我在别人眼中,尤其是在她眼中,会是这样的形象。那个喜欢在心里吐槽、对未来没什么规划、甚至有点得过且过的我,在她看来,竟然是「适合做和文字有关的事情」的?那个因为无聊和打发时间而捧起旧书的我,在她看来,竟然是「专注而安静」,仿佛「书里的世界很重要」?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或者,只是她那颗善良而总是愿意发现别人优点的滤镜在起作用?
不管怎样,她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我心湖的小石子,再次荡开了涟漪。让我开始忍不住去思考,那个连我自己都有些模糊的「未来」,是否真的存在着某种,我从未认真考虑过的可能性?
「或许吧。」我最终含糊地回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你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呢?」她又问,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没想好。大概……会留在本省吧?离家近一点,我爸妈也希望我这样。」我说的是实话。我家就我一个孩子,父母年纪也渐渐大了,守着那家小面馆,大概也不希望我跑得太远。
「哦……」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轻松了一点?是我的错觉吗?
「那你呢?」我反问她,「你想学什么?你的画画得那么好,有没有想过考美术学院?」
「我……」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犹豫,「我还没想好……画画只是兴趣啦……我妈妈希望我能学个会计或者管理之类的,以后好接手店里的生意……」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低落。
「但那不是你真正想做的,对吧?」我追问。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也许,跟着爸爸妈妈的安排,也挺好的……至少,很安稳。」
安稳……
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淡淡的疲惫和无奈。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她蜷缩在窗边,低声啜泣的样子。也许,对于经历过失去和不安的她来说,「安稳」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切的渴望?
我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下。
我忽然很想告诉她,其实她很有才华,应该去追寻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很想告诉她,未来有无限可能,不必过早地被现实束缚。
但是,这些「正确」而「励志」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有些苍白无力。我有什么资格去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呢?连我自己都对未来一片迷茫。
最终,我只是轻轻地说:「无论你选择什么,做你觉得开心的事情就好。」
这或许是一句很无力、很「废话」的安慰。但却是我此刻,唯一能给出的,最真诚的回答。
「嗯……」电话那头传来她低低的回应,带着一点鼻音,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夜色更深了。远处的钟楼传来了整点的钟声,沉闷而悠扬,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不早了,」我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有些低,「你也早点睡。」
「好。」
「那……晚安,阿瞬。」
「晚安,翠慧。」
棉线的震动停止了。我拿着那个还有些微余温的纸杯,在窗边站了很久。
对面窗户里的灯光,依旧亮着。那温暖的光晕,此刻在我眼中,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这个夜晚,通过这根细细的、连接着我们童年与现在的土电话线,我们聊了很多。聊了作业,聊了文化节,聊了未来,聊了那些平时深藏在心底、不轻易示人的迷茫与期望。
那些微弱的震动,传递过来的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彼此心跳的节奏,以及那些难以言说的、在夜色中悄悄蔓延的情绪。
明天太阳升起,我们依然会像往常一样,在楼下相遇,一起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回到那个充满了规则与日常的校园。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今晚,悄悄发生了改变。
如同那根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的棉线,连接着两个看似独立的世界,也连接着两颗,在青春期特有的迷茫与憧憬中,慢慢靠近的心。
至少,我知道了她对未来的犹豫。
也让她,看到了我内心深处,那一点点或许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于文字的火苗。
这就够了。
至少,在今夜,是够了。
第八章:心事如雨,落在窗台
时间如同被雨水浸润的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来,将原本清晰的边界变得模糊。文化节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校园里的空气也仿佛被逐渐升高的温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共同搅拌着,变得粘稠而浮动不安。
茶颜悦社的活动室里,午后的阳光不再像初夏时那般温顺,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热烈,穿过那扇并不怎么干净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大块大块晃眼的光斑。灰尘依旧在光柱中飞舞,但似乎比往日更加活跃,像是被这股弥漫在校园里的、属于节庆前的特殊躁动所感染。
我正坐在那张斑驳的长桌前,小心翼翼地给刚裁剪好的书签打孔。米白色的卡纸触感温润,上面用细细的彩铅勾勒出一些简单的图案——有的是几片飘落的银杏叶,有的是一本摊开的小书,还有的,则是我凭着记忆画下的、活动室窗外那棵老梧桐树的一角。这些图案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稚拙,但每一笔都凝聚了我此刻能付出的所有专注。
陈伊瞬坐在离我不远处的窗边,手里依旧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阳光勾勒着他的侧脸,他微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书页,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自从上次深夜通过土电话聊过之后,我们之间的相处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依旧是同路上学放学,依旧是在活动室里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交换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某些细微的东西,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就像此刻,我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悄悄地,从手中的书签上移开,越过散落在桌面上的彩笔和卡纸,飘向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身影。我会在心里默数他翻过一页书需要多长时间,会猜测他此刻紧锁的眉头是因为遇到了难解的字句还是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问题,会注意到他喝水时喉结滚动的细微弧度……
这些无意识的观察,如同在平静的心湖投下的一颗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圈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心跳会没来由地加速,脸颊会无端地发烫,一种混合着甜蜜、酸涩与慌乱的奇特情绪,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攫住我。
尤其是在……有别的女生出现的时候。
那天下午,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我和陈伊瞬都抬起头。门口站着的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我有点印象,似乎是她们班的文艺委员,个子高高的,笑容很爽朗。
「打扰一下,」那女生探进头来,目光直接落在陈伊瞬身上,「陈伊瞬同学,你们文学社这次文化节是不是搞旧书漂流角?我们班想捐一批书过来,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接收?」
「哦,好啊。」陈伊瞬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很自然地走到门口,「随时都可以。你们整理好了直接送过来就行,或者告诉我一声,我去拿也可以。」他的语气平和,态度礼貌,和他平时对我说话时那种略带随意甚至偶尔有点懒散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太好了!那我们下午放学前应该能整理好,到时候我再来找你?」女生笑得更加灿烂,又和他多聊了几句关于书籍种类和漂流规则的细节。
他们就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有些模糊。我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他们交谈。那个女生说话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陈伊瞬,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欣赏和热情。而陈伊瞬,虽然依旧是那副略显疏离的温和模样,却也耐心地回答着她的每一个问题,偶尔还会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一切都很正常,很普通。同学之间的交流,为了文化节的合作,再合理不过。
可是,我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微微发紧,泛起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我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书签上的图案,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他们交谈的每一个字眼。我甚至开始无端地觉得,那个女生爽朗的笑声有点刺耳,她看着陈伊瞬的眼神太过……直白。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明明他们只是在讨论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明明陈伊瞬的态度没有任何不妥。明明……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那种莫名的、细微的不舒服,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心上,拔不出来,隐隐作痛。
难道……我在嫉妒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嫉妒?我有什么资格嫉妒?陈伊瞬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们只是青梅竹马,是对门的邻居,是现在勉强算是同一个社团的社员。我们之间,只有那根细细的、脆弱的土电话线,和那些心照不宣的、关于过去的共同记忆。
他和其他女生正常说话,不是很应该的事情吗?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开。手中的彩铅却不小心在卡纸上划出了一道重重的、歪歪扭扭的痕迹。看着那道突兀的划痕,我的心情莫名地更加烦躁起来。
那个女生很快就笑着离开了。陈伊瞬回到窗边的座位,重新拿起他的书,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活动室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剩下我手中铅笔摩擦卡纸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但我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专心了。心里那根细小的刺,还在隐隐作祟。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女生是不是喜欢陈伊瞬?陈伊瞬对她是不是也有一点点不一样(尽管我看不出来)?他们以后会不会因为这次文化节的合作而变得更熟悉?
这些想法像失控的野草,在我心里疯狂滋长,让我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慌和……失落?
我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因为别人的正常交往而患得患失的自己。更讨厌这种连自己都理不清、说不明的混乱情绪。
我对陈伊瞬,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依赖吗?像小时候依赖那个会在我最难过的时候,用笨拙的方式安慰我的大哥哥?
是习惯吗?习惯了每天早上一起上学,习惯了放学后在活动室看到他的身影,习惯了隔着窗户能看到他房间的灯光?
是……喜欢吗?
「喜欢」这个词,像一颗投入热油锅的水珠,瞬间在我心里炸开了锅,溅起一片慌乱的油花。我不敢深想,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那天放学,我破天荒地没有等陈伊瞬一起走。在他收拾好书包,准备像往常一样问我「走吗?」之前,我就匆匆忙忙地抓起自己的东西,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活动室。
身后似乎传来了他略带疑惑的一声「翠慧?」,但我没有回头。
我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然而,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
第二天,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我遇到了占笙。
占笙是我的同班好友,也是少数几个知道我加入了那个「冷门」文学社的人之一。她性格文静内敛,心思却异常细腻敏感。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种我不太敢深究的、超越普通友谊的……专注。
「小慧,」她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走着,声音轻柔,「昨天看你走得那么急,是家里有事吗?」
「啊……没,没什么。」我含糊地回答,不太想让她察觉到我的异样。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微微偏过头,看着我,眼神像是能穿透我故作镇定的伪装:「是因为……陈伊瞬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没、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问?」我极力否认,但语气里的慌乱大概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占笙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有时候,看得太清楚,未必是件好事。」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她顿了顿,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补充道:「你似乎……越来越在意他了。」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些。
占笙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我走着。食堂里嘈杂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将我们包围,但我却觉得周身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占笙的话,像是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出了我一直试图隐藏和否认的心事。
我是越来越在意他了吗?
那些无意识的注视,那些莫名的情绪波动,那些因为别的女生和他正常交谈而产生的酸涩……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在意」的表现吗?
可这种「在意」,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和迷茫。就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面前是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模糊不清的小径,而我却不知道该选择哪一条,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去往何方。
从食堂回来后,天空就开始飘起了细雨。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稍纵即逝的湿痕。渐渐地,雨势越来越大,雨点变成了密集的雨丝,最后汇成了倾盆的雨幕,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下午的社团活动时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活动室里只有我一个人。陈伊瞬大概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或者干脆就没来。
也好。
我坐在窗边,听着雨水敲打玻璃窗的密集声响,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的绿叶和湿漉漉的地面。雨水模糊了远处的景物,也模糊了我的心情。
目光穿过雨幕,投向对面那栋同样笼罩在雨中的小楼。那扇熟悉的窗户,此刻紧闭着,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灯光,也感受不到任何属于他的气息。
只有那根连接着我们两家窗户的棉线,在风雨中无力地飘荡着,被雨水打得湿透,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我忽然想起那个同样是雨天的午后,外婆刚刚离开,我躲在房间里,感到无比孤独和害怕。然后,就是那根线的震动,和他笨拙而温暖的安慰,将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那时候的他,对我来说,是依靠,是光,是安全的港湾。
可是现在呢?
他依旧在那里,在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在我们目光可及的对面。但我们之间,似乎不再仅仅是那条看得见的马路,和那根脆弱的棉线。还多了一些……看不见的、说不清的东西。
是我变了吗?还是他变了?或者,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心事如雨,淅淅沥沥,落在心头,也落在窗台。冰冷,潮湿,挥之不去。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窗玻璃。水汽立刻在指尖下凝结成一片小小的、模糊的白雾。我在那片白雾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一个圈,又一个圈,像是在原地打转,找不到出口。
我害怕这种不确定。害怕这种可能会改变一切的情愫。害怕如果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我们之间那份从小到大、无比珍贵的、如同亲人般的牵绊,也会像这雨中的棉线一样,不堪重负,最终断裂。
失去他作为朋友,作为邻居,作为那个特殊存在的、默默守护者的可能性,光是想一想,就让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可是……如果不去想,不去触碰,难道就能永远维持现状吗?
我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水,它们冲刷着街道,洗涤着屋檐,也仿佛要将我心底那些刚刚冒头的、脆弱而混乱的情感,一起冲刷掉。
但雨总会停的,不是吗?
当雨过天晴,那些被暂时压抑下去的心事,是否会以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的姿态,重新浮现出来?
到那个时候,我又该如何面对?如何选择?
我不知道。
雨声还在继续,敲打着窗,也敲打着我的心。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雨幕,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窗,任由那些潮湿而沉重的心事,一点点,一点点,将我淹没。
或许,成长本身,就是一场不得不面对的、连绵不绝的雨季。而我,才刚刚走到雨季的边缘。
第九章:文化节的序幕与插曲
六月的尾巴,终于被文化节的热浪彻底点燃。
这一天,柠得五中仿佛褪去了平日里那层略显刻板严肃的外壳,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游乐园。空气里不再仅仅是栀子花的甜香和青草的涩味,更混杂了各种食物诱人的香气——烤串的孜然味、棉花糖甜腻的焦糖味、章鱼小丸子上方柴鱼片跳舞时散发出的海鲜味……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青春的、近乎沸腾的喧嚣。
从清晨踏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就能感受到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氛围。校道两旁插满了各个班级和社团制作的、色彩斑斓的旗帜和宣传海报,争奇斗艳。平日里空旷的操场,此刻被各种临时搭建起来的摊位挤得满满当当,游戏区、美食区、展示区……划分得不算规整,却充满了勃勃生机。穿着各式奇装异服(大多是隔壁动漫社友情赞助或出租的简易Cosplay服)的学生们兴奋地穿梭其中,脸上洋溢着一种摆脱了课堂束缚的、近乎狂野的自由。
连学校广播里播放的背景音乐,都从平日里那几首循环播放的、略显陈旧的校园歌曲,换成了时下最流行的、节奏感强烈的流行乐,间或还插播着学生会成员用略显激动和紧张的声音播报的活动通知:「……请参加『校园寻宝』活动的同学注意,第三个线索点已更新……」「……美食区二年三班的『女仆咖啡屋』现正推出限时优惠……」「……请注意,下午两点,将在主舞台举行各社团联合汇演,届时将有神秘嘉宾(据说是某位刚退役的奥运游泳选手,也是本校校友)到场……」
整个校园,像是一个被投入了太多酵母的面团,急剧地膨胀着,散发出一种热烘烘的、让人头晕目眩却又忍不住想要投身其中的狂热气息。
而我,陈伊瞬,作为全校最「佛系」、最没有存在感的社团——茶颜悦社的社长,置身于这片喧嚣的海洋之中,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抽离感。
我们的「旧书漂流角」,被安排在了教学楼一楼靠近楼梯口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吸引眼球的噱头,只有一张从活动室搬来的旧长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我们前些天费力整理出来的一百来本旧书。旁边立着张翠慧精心绘制的那张米黄色海报,海报上那棵由书籍构成的、安静生长的大树,在这喧闹的环境中,显得有些格格不让,却也透着一种固执的温柔。
这就是我们的全部了。简单,朴素,甚至可以说有点寒酸。与周围那些恨不得把摊位装点成花车、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放宣传语的热闹摊位相比,我们这里简直安静得像另一个次元。
黄林一大早就过来帮忙把桌子和书搬到位,然后交代了几句「有事打我电话,班级那边还有事要忙」,便如同一阵风般消失了,完美地履行了他「只提供脑力支持,不负责站台吆喝」的原则。
于是,守着这个冷清摊位的,便只剩下我和……张翠慧。
她今天似乎也稍微打扮了一下。虽然依旧是那身校服,但头发用一根浅蓝色的丝带系成了侧马尾,几缕碎发俏皮地垂在耳边,让她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她安安静静地站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几张她设计的书签,看到有人走过,会微微欠身,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却又不太敢主动上前招揽。
「你说……真的会有人对这些旧书感兴趣吗?」她看着桌上那些封面泛黄、甚至有些破损的旧书,有些不确定地小声问我。
我耸耸肩,目光扫过那些在各个热门摊位前排起长龙的人群,又看了看我们这边门可罗雀的景象,实话实说:「不知道。随缘吧。反正我们的目标本来也不是盈利或者招新。」
话虽如此,看着她那双因为用心准备而充满了期待、此刻却又因为无人问津而微微黯淡下去的眼睛,我心里还是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早知道,或许真该听马俊的,搞点什么「噱头」出来?至少不会让她现在这样,守着一堆无人问津的旧书,显得有些……落寞。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就在我们以为这个上午就要在这样尴尬的沉寂中度过时,竟然真的有人在我们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第一个是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教师,似乎是教物理的,平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他踱步到我们桌前,目光扫过那些旧书,然后拿起了一本封面是深蓝色、印着俄文书名的厚重译著,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静静的顿河》……肖洛霍夫的。」他用一种带着些微惊讶和怀念的语气自语道,「这可是当年的老版本了,还是我们年轻时候,跟着苏联专家学习时偷偷传看的……没想到现在还能在这里看到。」
他翻看了几页,动作很轻,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相对论入门》,放在桌上。「我用这本,换你这本,可以吗?年轻人。」他看向我,眼神温和了许多。
「当然可以,老师。」我连忙点头。
老教师满意地笑了笑,拿着那本《静静的顿河》,如同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慢慢地转身离开了。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接下来,陆陆续续地,竟然真的有一些人被我们这个简陋的「旧书漂流角」所吸引。有几个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被张翠慧绘制的那张海报吸引过来,好奇地翻看着那些旧诗集和散文集;有一个穿着其他学校校服的男生,在我们这里找到了一本他寻觅已久的绝版武侠小说,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还有隔壁动漫社的成员(大概是溜出来透气的),在我们这里发现了一本讲解早期动画制作原理的、图文并茂的日文旧书,如获至宝。
来的人不多,远不能和那些热门摊位相比。但每一个停下脚步的人,似乎都对这些蒙尘的旧书抱有某种真切的兴趣。他们或是交换,或是单纯地取走一本,或是留下自己带来的书,然后在我们准备的留言本上,写下一两句关于这本书的感想,或者对下一个读者的寄语。
张翠慧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每当看到有人拿起一本书,认真翻阅,或者在留言本上写下文字时,她都会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的笑容。她开始更主动地向驻足的人介绍「漂流」的规则,会根据对方的兴趣推荐一些可能适合的书籍,动作和语气依旧带着点羞怯,却不再是最初那种茫然无措。
看着她在桌子后面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旧书在一双双手之间流转,我忽然觉得,这个看似「佛系」的活动,似乎也渐渐显露出它独特的、安静而温暖的魅力。正如张翠慧之前所说,书的价值,不在于热闹,而在于遇到懂它的人。而「漂流」本身,就是一场浪漫的相遇。
原来,真的有人,会在这喧嚣的文化节里,愿意为了一本蒙尘的旧书而停留。
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虽然安静,却也自成一景,吸引着同频率的灵魂。
这份难得的、带着点文艺气息的平静,在我心里悄悄弥漫开来。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插曲」,尤其是在有马俊存在的情况下。
正当我和张翠慧因为又成功「漂流」出去一本晦涩难懂的哲学入门而相视一笑时,一个熟悉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我们这里的氛围。
「瞬哥!翠慧妹妹!我就知道你们俩肯定猫在这儿!」
马俊如同旋风一般冲了过来,脸上洋溢着那种标志性的、混合着八卦与兴奋的笑容。他身后没有跟着黄林,显然是独自行动。
「生意怎么样啊?」他毫不客气地凑到桌前,目光在我们和那些旧书之间扫来扫去,「哟,还真有人来换书?可以嘛!不过我说,你们俩就打算一天都守在这里?多无聊啊!」
「不然呢?」我反问他,「我们又不像你们班搞什么『恐怖病院』鬼屋,需要到处拉客。」我听说他们班这次下了血本,把一间空教室布置得阴森恐怖,据说已经吓哭了两个胆小的女生。
「鬼屋那边有其他人负责就行了!」马俊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文化节嘛,就是要到处逛才有意思!走走走,瞬哥,陪我去看看其他摊位,听说动漫社的 Cosplay 咖啡馆这次搞得很大,还有高三学姐的小提琴演奏,不去看看太亏了!」
他说着,就自顾自地拉起我的胳膊,准备把我从摊位后面拖走。
「哎……可是这里……」我有些犹豫,下意识地看向张翠慧。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守摊,似乎不太好。
「没关系的,阿瞬,」张翠慧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对我笑了笑,语气温和,「这里我一个人可以的。你去玩吧,难得文化节。」她的笑容很真诚,看不出丝毫勉强。
「你看!翠慧妹妹都发话了!」马俊立刻得意洋洋地说,「就这么定了!摊位暂时交给翠慧妹妹,我们先去浪一圈!」
我看着张翠慧那双清澈的、表示「没关系」的眼睛,又看了看马俊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对张翠慧叮嘱了一句。
「嗯,知道啦。」她笑着应道。
就这样,我被马俊半强迫地、从我们那安静的「旧书漂流角」拖离,汇入了文化节汹涌的人潮之中。
不得不说,马俊确实是个天生的社交达人。他似乎认识学校里大部分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和人热情地打招呼、开几句玩笑。在他的带领(或者说拖拽)下,我们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我被动地品尝了几个不同班级制作的、味道一言难尽的「特色」小吃,围观了某个游戏摊位前因为奖品归属而引发的小小争执,还被迫欣赏了一段由几个穿着奇特(据说是某冷门游戏角色)服装的男生表演的、动作僵硬的宅舞……
一路走来,各种声音、色彩和气味不断冲击着我的感官。很热闹,很青春,也很……累。我果然还是更适应安静的角落。
就在我被马俊拖拽着,接近那个据说人满为患的动漫社 Cosplay 咖啡馆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是张翠慧。
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站着占笙。
她们俩似乎刚刚从咖啡馆里出来,手里各捧着一杯看起来很花哨的饮料。张翠慧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小声地和占笙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点困惑和……不自在?而占笙,则微微侧着身,几乎是半挡在张翠慧身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拥挤的人群,带着一种明显的保护姿态。
我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哟!那不是翠慧妹妹和占笙嘛!」马俊也发现了她们,立刻兴奋地挥手喊道,「翠慧妹妹!你们也来捧场啊?」
听到马俊的声音,张翠慧和占笙都抬起头看了过来。
张翠慧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惊讶,又带着点不知所措的表情。而占笙的目光在触及到我的时候,则明显地顿了顿,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和审视,然后迅速被她惯有的那种文静内敛所掩盖。
「马俊,陈伊瞬。」占笙淡淡地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们俩怎么也跑出来了?摊位那边……」我看着张翠慧,有些疑惑地问。
「哦,刚才占笙过来找我,说想喝这家的限定特调,就……就一起过来了。」张翠慧小声解释道,眼神有些闪烁,不太敢直视我,「摊位……暂时没人看着,应该……没关系吧?」她的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和歉意。
原来是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是和占笙一起出来的,我心里那种莫名的不舒服感,比之前看到她和其他男生说话时,似乎……更强烈了一些。占笙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有些针芒在背。她对张翠慧的那种近乎占有的保护姿态,也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当然没关系啦!」马俊大大咧咧地接话,「文化节嘛,就是要玩的!对了,你们尝了这家的『星尘之泪』特调没?听说味道很奇幻!」他显然对饮料更感兴趣。
「还……还行。」张翠慧小声回答,把手里的饮料杯往占笙身后藏了藏。
「正好碰到了,一起逛逛?」马俊热情地发出邀请,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四人之间那微妙而尴尬的气氛。
占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张翠慧。张翠慧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占笙,又看了看我,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路,就变成了我们四个人同行。
马俊依旧是那个气氛制造者,或者说,是那个唯一没有感受到尴尬的人。他兴致勃勃地评论着路过的各种摊位,时不时还和其他熟人打个招呼。
而我和张翠慧、占笙,则走在稍微后面一点的位置。气氛……怎么说呢,有点微妙。
我能感觉到占笙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而她和张翠慧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压得很低,身体也靠得很近,仿佛在刻意营造一种「两人世界」的氛围,将我和马俊排斥在外。
张翠慧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似乎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每次刚要开口,就会被占笙不动声色地打断,或者被马俊咋咋呼呼的声音盖过去。她大多数时候只是低着头,小口地吸着那杯花哨的饮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我走在她们旁边,心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我想和张翠慧说几句话,哪怕只是问问她饮料好不好喝,或者刚才有没有人去换书。但占笙那无声的「屏障」,以及张翠慧明显的回避姿态,都让我有些……无从开口。
这种感觉很糟糕。明明是熟悉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隔着一层透明的、厚厚的玻璃。
我们四个人,像是在同一条路上走着的、四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孤独个体。马俊是那个自带BGM的热闹星球,占笙和张翠慧是那个紧密依偎、排斥外人的双子星,而我,则是那个游离在外、不知该如何靠近的、沉默的行星。
终于,在一个岔路口,占笙停下了脚步。
「我和小慧打算去那边看看手工艺品区。」她指着一个相对安静的方向,对马俊和我说道,语气依旧是那种淡淡的、不容置喙的平静,「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哦,好啊。」马俊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那你们玩得开心!有空再联系!」
张翠慧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再见」,便跟着占笙一起,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看着她们俩并肩离开的背影,尤其是占笙走在稍微靠外侧、依旧保持着那种保护姿态的样子,心里那团棉花,似乎被什么东西浸湿了,变得更加沉重。
「啧,占笙这家伙,感觉有点怪怪的。」连一向神经大条的马俊,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摸着下巴嘀咕道,「好像不太喜欢我们跟她们一起走似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两个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文化节的喧嚣依旧在耳边回响,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青春的荷尔蒙。但我的心里,却像是被刚才那短暂的同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名为「日常」的轨道,似乎因为这场盛大的节典,而显露出了更多潜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复杂而微妙的暗流。而我,置身其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的……不知所措。
第十章:未曾送出的手作饼干
文化节的第二天,像是一场盛大焰火表演的延续,热烈有余,却也悄然滋生出一种喧嚣过后的、淡淡的疲惫感。阳光依旧慷慨地泼洒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色彩斑斓的装饰和攒动的人头映照得更加鲜明,空气中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汗水和青春的气息,发酵成一种更加浓郁、甚至有些令人晕眩的味道。
广播里的音乐似乎比昨天更加卖力,主舞台那边隐约传来某个临时乐队声嘶力竭的演唱,虽然跑调和破音此起彼伏,却也引来了阵阵喝彩与口哨。各个摊位前的队伍似乎并未因第二天的到来而缩短,反而因为抓紧最后狂欢机会的心态,显得更加拥挤和躁动。
而我们茶颜悦社的「旧书漂流角」,依旧是这片喧嚣热浪中一个格格不入的、安静的存在。
经历了第一天略显意外的热闹(虽然也只是相对而言),今天来我们摊位前驻足的人似乎稍微多了一些。大概是昨天那些带走或留下书籍的人,回去之后进行了小范围的口耳相传?亦或是张翠慧绘制的那张清新温暖的海报,在经历了时间的沉淀后,终于散发出了它独特的吸引力?
不管原因如何,看着偶尔有人停下脚步,好奇地翻阅那些蒙尘的旧书,然后在留言本上写下几句带着个人印记的文字,甚至真的带来了自己珍藏的书籍进行交换——这种景象,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我最初对这个活动的敷衍心态。
或许,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需要一些安静的角落,来容纳那些与主流喧嚣格格不入的、细微而执拗的灵魂。
张翠慧今天来得比我稍晚一些。大概是在家里的蛋糕店帮忙耽搁了。她出现的时候,额头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几缕发丝因为奔跑而贴在了脸颊上,呼吸也有些微喘。她手里除了自己的小书包,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淡粉色格子布包裹着的小盒子,上面还系着一个用同色丝带打成的、小巧而精致的蝴蝶结。
「抱歉,阿瞬,我来晚了……」她走到桌子后面,一边放下书包,一边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事,反正也没多少人。」我随口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手中那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小盒子上。那盒子看起来不像是装着什么文化节要用的物品,倒更像是……某种精心准备的礼物?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自然地将那个小盒子往身后藏了藏,然后开始动手整理起桌面上被翻得有些凌乱的书籍,动作显得有些……刻意的忙碌。
我挑了挑眉,没有追问。心里却隐隐猜到,那盒子里装的,大概是她家店里新出炉的甜点,或者是……别的什么。是带给我的吗?还是给……社团的「福利」?
昨天傍晚结束时,我们粗略统计了一下,第一天竟然成功「漂流」出去了将近三十本书,也收到了十几本别人留下的书籍。这个成绩对于我们这个「佛系」社团来说,简直可以算是「巨大成功」了。张翠慧当时就显得很开心,眼睛亮晶晶的,说要回去好好庆祝一下。
所以,这个小盒子,是她庆祝的方式?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下。虽然她总是显得迷迷糊糊,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有着她自己独特的、带着点仪式感的认真。
上午的时间,就在这样一种略显平淡却也偶有惊喜(比如又成功交换出去一本冷门诗集,或者收到一本装帧精美的旧版《小王子》)的氛围中缓缓流淌。我和张翠慧之间的交流不多,大多是关于书籍的摆放,或者偶尔对某个前来换书的同学的简短回应。她似乎比昨天稍微沉默了一些,虽然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总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心事,目光也常常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后,又飞快地移开,像是怕被我察觉。
是因为昨天和占笙一起被我跟马俊撞见,觉得有些尴尬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心里揣测着,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询问。毕竟,我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许多话,都不适合那么直白地问出口。
午后的阳光开始变得灼热,文化节的氛围也达到了顶峰。主舞台那边的联合汇演似乎已经开始,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欢呼声,像海浪一样冲击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相比之下,我们这个偏安一隅的旧书摊,更显得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安静的孤岛。
张翠慧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她时不时地抬起手腕看看手表,又悄悄地瞥一眼那个一直被她放在身旁、用格子布包裹着的小盒子,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丝带的蝴蝶结,嘴唇也微微抿起,像是在心里反复斟酌着什么。
她……是有话想对我说?还是想把那个盒子给我?
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带着明显紧张和犹豫的样子,我心里那点小小的期待,也跟着一起悬了起来。就像等待水壶里的水烧开,知道它最终会沸腾,却又不知道具体在哪一个瞬间。
我甚至开始在心里预演,如果她真的把那个盒子递给我,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接收?是该表现得惊喜一点,还是应该像平时一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打趣她几句?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几分询问的语气,在我们摊位前响了起来。
「请问……这里是不是可以换旧书?」
我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女生站在桌前。个子不高,留着齐耳的短发,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看起来很面生,应该不是我们年级的。她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挺新的漫画单行本。
「嗯,是的。」我回过神,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规则说明,「你可以留下你的书,然后从这里选一本你喜欢的带走,或者只是单纯地留下你的书也可以。」
「哦,好的!」女生眼睛一亮,开始兴致勃勃地在桌上翻看起来,「我想找一本……嗯……有没有讲摄影入门的书啊?或者构图技巧之类的?」
摄影入门?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们这里的旧书大多是文学类或者一些奇怪的社科历史类,工具书非常少。我下意识地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前两天整理书籍时的记忆。
「摄影的……好像没有专门的教程,」我回忆着,「不过,我记得好像有几本旧的艺术画册,里面可能会有一些关于构图和审美的分析?或许可以参考一下。」
我说着,便站起身,走到堆放在桌子一侧、尚未完全分类的旧书堆里,开始翻找起来。那些书叠放得有些凌乱,我需要弯下腰,一本本地查看书脊和封面。
「啊,找到了!」我抽出一本封面是莫奈《睡莲》的、有些厚重的画册,「这本里面分析了很多印象派画作的构图和光影运用,虽然不是摄影,但原理是相通的。」
我又翻找了一下,找到另外一本介绍现代设计的旧杂志合订本。「还有这本,里面有一些关于平面设计和视觉传达的文章,也可能对你有帮助。」
我将这两本书拿给那个女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内容。她接过去,很认真地翻看着,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还就其中一些细节向我提出了几个问题。比如印象派的光影和摄影曝光的关系,平面设计的黄金分割法如何运用到照片构图里等等。
虽然我对摄影一窍不通,但关于艺术和设计的一些基本原理还是略知一二(拜那些在文学社里无聊时翻看的杂书所赐)。于是,我就站在那里,耐心地和她讨论了起来。我们聊到达芬奇的透视法,聊到日本浮世绘对现代构图的影响,甚至聊到了最近某个在网络上很火的独立摄影师的作品风格……
我并没有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多久,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我只是沉浸在这样一种知识交流的氛围中——将自己从书本中零散获取的信息,进行梳理和输出,并在这个过程中,从对方的回应和提问里,获得新的思考角度。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难得的乐趣。
直到那个女生心满意足地选定了那本画册,留下了她的漫画书,连声道谢后离开,我才直起身,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我转过身,想和张翠慧分享一下刚才这段有趣的「跨界」交流。
然而,我看到的景象,却让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张翠慧依旧站在桌子的另一端。但她原本那双总是带着点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她的双手紧紧地捏着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个用粉色格子布包裹着的小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她重新塞回了自己的书包里,只露出了一角浅粉色的丝带。
而站在她身旁,原本应该只是路过或者随意看看的占笙,此刻却微微靠近她,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像是在给予某种无声的安慰,又像是在宣示某种主权。占笙抬起眼,平静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刚刚升起的那点因为知识交流而带来的愉悦。
怎么回事?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在我转身和那个女生讨论画册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张翠慧会是这副样子?她看起来……很失落?甚至有点……委屈?
那个盒子……她把它收起来了?为什么?她原本不是……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刚才那个女生离开的方向,又落回到张翠慧那低垂的眼眸和紧抿的嘴唇上。一个模糊的、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
难道……是因为我刚才和那个女生聊得太投入了?她误会了什么?
不可能吧?那只是很正常的关于书籍的交流,甚至都算不上「聊天」。而且,我对那个女生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她的名字和年级都不知道。张翠慧……她不至于因为这个就……
可是,除了这个解释,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在一瞬间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尤其是,旁边还有一个……占笙。
我几乎可以想象,在我背对着她们,和那个短发女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艺术和构图的时候,占笙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一定捕捉到了张翠慧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然后,她会不动声色地靠近,用一个看似关切的动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或者一句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挑拨意味的话语(比如:「你看,他好像和别人聊得很开心呢。」),轻易地将张翠慧心头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连同那个精心准备的小盒子,一起打回了原地。
该死!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不是骂占笙,也不是骂张翠慧,而是骂我自己。骂我的迟钝,骂我的后知后觉。我怎么就没早点注意到她的异样?怎么就在那么关键的时候,被一个完全无关紧要的人和话题分散了注意力?
那个小盒子里装的,一定不仅仅是甜点。那是她鼓足了勇气,想要传递给我的某种心意。或许是感谢,或许是……别的什么。
而我,却因为自己的疏忽,眼睁睁地看着这份心意,连同那个系着精致蝴蝶结的盒子一起,被重新藏匿了起来,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被送出了。
一阵混合着懊恼、自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瞬间将我淹没。
「那个……」我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什么呢?解释吗?解释我刚才和那个女生只是在讨论书?在张翠慧(或许还有占笙)看来,这种解释大概只会显得更加苍白无力,甚至像是欲盖弥彰。
道歉吗?为我的迟钝和疏忽道歉?可我又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和身份去道歉?
最终,我只是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刚才……有人来换书吗?」
「……没有。」张翠慧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从喉咙里挤出来。
占笙抬手轻轻拍了拍张翠慧的肩膀,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对我说:「时间不早了,文化节也快结束了。小慧有点累了,我陪她先回去了。」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在通知,不如说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
张翠慧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桌上那些散落的书签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袋子里,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诀别般的意味。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俩收拾东西,看着张翠慧那个始终紧闭着拉链、只露出一角粉色丝带的书包,看着占笙那张平静无波、却仿佛写满了「胜利」的脸庞,心里堵得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我想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想挽回点什么。
但是,在占笙那不动声色的气场面前,在张翠慧那明显拒绝交流的沉默面前,我所有的话语和行动,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们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
「那……陈伊瞬同学,剩下的书,就麻烦你了。」占笙客气却疏离地对我说道。
「再见。」张翠慧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只是跟着占笙,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个角落,汇入了外面依旧喧嚣的人潮中。
只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一桌子蒙尘的旧书,和一地无人问津的、狼藉的心情。
阳光依旧炽热,远处的音乐和欢呼声依旧震耳欲聋。但这一切,都仿佛与我无关了。我的世界,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内,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罩住了。
我走到桌边,手指拂过那些旧书的封面,拂过留言本上那些陌生的笔迹,最终,停留在张翠慧绘制的那张海报上。海报上那棵由书籍构成的大树,依旧安静地生长着,树下的两个小小剪影,也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态。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用粉色格子布包裹着的小盒子,那些未曾送出的手作饼干,像一个无声的隐喻,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它象征着一份被犹豫和误解阻隔的心意,一段被错过的时机,以及……我们之间那原本就模糊不清的关系上,又增添的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文化节还在继续,喧嚣依旧。
但属于我的、带着微甜气息的期待,似乎已经随着那未曾送出的饼干一起,悄然落幕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懊恼,和一种……被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的,苦涩滋味。
第十一章:敌意与守护的边界线
文化节落幕后的校园,像是经历了一场狂欢后的宿醉,弥漫着一种疲惫而慵懒的氛围。操场上临时搭建的摊位已经被拆除,只留下草坪上星星点点的垃圾和被踩踏过的痕迹。教学楼的走廊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不再有奇装异服的学生奔跑嬉闹,只有上下课时规律的脚步声和老师讲课的模糊声音。一切似乎都回归了正轨,回到了那种按部就班、被课业和考试填满的日常。
但对我来说,某些东西,却再也回不去了。
自文化节第二天,张翠慧和占笙提前离开,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和那个未能送出的、象征着某种未明心意的饼干盒子之后,我和张翠慧之间的关系,就进入了一种极其微妙而尴尬的冰冻期。
我们依然每天早上在各自家门口相遇,依然并肩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去上学,依然会在文学社那间安静的活动室里各自占据一个角落。但曾经那种自然流淌的、带着点青梅竹马特有熟稔的氛围,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小心翼翼的回避。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上学路上主动和我分享她家蛋糕店新出的口味,或者抱怨物理老师「佛肉鸽」又留了多么变态的作业。她走路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我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也常常落在自己的脚尖,或者漫无目的地飘向路边的风景。
在活动室里,她会选择离我最远的那个角落坐下,埋头于她的书本或者画笔,尽量避免和我产生任何眼神接触。即使我偶尔主动找些话题,比如问问她书签设计得怎么样了(虽然文化节已经结束,但她似乎还在继续完善),她的回答也总是简洁得近乎敷衍,然后迅速地重新低下头,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壁。
那根曾经在深夜里传递过彼此心声的土电话线,也彻底沉寂了下去。我房间的窗户依旧正对着她的窗户,每晚都能看到那里亮起的暖黄色灯光,但那根脆弱的棉线,再也没有被任何一方拿起过。它就像我们之间此刻的关系,悬在那里,看似连接,实则脆弱不堪,仿佛一阵稍大的风雨,就能轻易将其扯断。
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文化节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在于我当时的迟钝,在于那个未能送出的饼干盒子,在于……或许还有占笙在其中扮演的、推波助澜的角色。
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种僵局。
解释吗?像我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告诉她我当时和那个女生真的只是在讨论书,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可这听起来多么苍白,多么像是在为自己的「不专心」开脱。而且,她未必会相信,甚至可能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反而让局面更加尴尬。
道歉吗?为我的疏忽,为没有及时察觉她的情绪而道歉?可这又显得很奇怪。我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上道歉?仅仅是社长对社员?还是……别的什么?一旦道歉,是否就意味着我承认了自己对她有着某种超越普通朋友的情感?而这份情感,我又是否真的准备好去面对,去承担可能带来的后果?
就这样,我在解释与沉默之间反复拉扯,在想要靠近与害怕破坏之间犹豫不决。而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中,一天天流逝。
张翠慧的刻意疏离,像一根细小的针,时不时地刺痛着我的心。但更让我感到芒刺在背的,是来自另一个人的、更加直接和不加掩饰的……审视。
那就是占笙。
自从文化节之后,占笙出现在张翠慧身边的频率,似乎比以前更高了。无论是在教室,在食堂,还是在走廊上,我总能看到她们俩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占笙依旧是那副文静内敛的样子,但她看我的眼神,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带着点淡淡的疏离,而是多了一份……近乎挑衅的锐利和审视。
她似乎把我视作了某种……入侵者?或者说,是一个试图觊觎她珍视之物的、潜在的敌人。
这种感觉,在某天放学后的活动室里,达到了顶峰。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活动室。张翠慧已经在了,依旧是坐在离我最远的那个角落,低头看着一本画册。听到我推门的声音,她只是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仿佛我是空气。
我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准备拿出书来看,活动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占笙。
她显然是来找张翠慧的。看到活动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了张翠慧身边。
「小慧,走吧,我们约好去图书馆查资料的。」她的声音很轻柔,是对着张翠慧说的,但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了我一眼。
「嗯,好。」张翠慧合上画册,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就在她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占笙却忽然转过身,面对着我,开口了。
「陈伊瞬同学,」她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刺向我,「有件事,我想……我需要跟你谈谈。」
我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她竟然会主动找我说话?而且是用这种……郑重其事的语气?
张翠慧也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有些惊讶地看着占笙,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谈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迎上她的目光。
占笙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是一潭不见底的湖水,试图将我所有的心思都看穿。活动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操场上的模糊喧嚣。
「是关于小慧的事情。」几秒钟后,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希望你……能离她远一点。」
离她远一点?
这五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让我瞬间有些发懵。
我看着占笙那张写满了「认真」和「警告」的脸庞,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因为她的话而显得更加不知所措、脸颊瞬间变得苍白的张翠慧,一股混合着荒谬、愤怒和某种被侵犯领域的不适感,猛地涌了上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冷意。
「我的意思很明确,」占笙毫不退缩地与我对视,语气斩钉截铁,「小慧她……很单纯,也很容易受伤。她不适合卷入那些复杂的、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尤其是……和你。」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读音。
「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句话像是一根更尖锐的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张翠慧被吓得肩膀瑟缩了一下。
「我和她之间是什么关系,轮不到你来定义!」我盯着占笙,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有些颤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邻居,是朋友,现在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这有什么不清不楚的?」
「是吗?」占笙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只是朋友?只是社团成员?那你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为什么总是在她身边徘徊?你敢说,你对她,没有任何超越朋友界限的想法吗?」
她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试图回避和掩饰的内心。
我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我对张翠慧,真的只是单纯的朋友之情吗?
如果只是朋友,为什么会在深夜和她用土电话聊那么久?为什么会因为她一句无心的夸奖而心跳加速?为什么会因为看到她和别的男生说话而感到莫名的不舒服?又为什么会因为那个未能送出的饼干盒子而懊恼至今?
这些无法否认的事实,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将我反驳的勇气一点点吞噬。
看到我的沉默,占笙眼中的那抹嘲讽意味更浓了。「你看,你自己都无法否认。」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笃定,「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继续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让她为你烦恼,为你伤心?你所谓的『青梅竹马』、『朋友』,难道就是这样伤害她的吗?」
「我没有想伤害她!」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但你正在这样做!」占笙的声音也陡然拔高,一直压抑着的激烈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文化节那天,你明明知道她为你准备了东西,却和别的女生聊得那么开心,把她一个人晾在一边!你知道她当时有多难过吗?你知道她回来之后有多失落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她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进我的胸膛,将我心底那道尚未愈合的伤疤,再次血淋淋地揭开。
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秀丽脸庞,再看看躲在她身后、肩膀微微颤抖、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张翠慧……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瞬间将我淹没。
是啊,我确实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当时具体有多难过,也不知道她回来之后有多失落。我只看到了她沉默的背影,感受到了她刻意的疏离,却从未真正走进她当时的内心。
或许,占笙说得对。我确实……在不经意间,深深地伤害了她。
而这份伤害,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迟钝,更是因为我那份连自己都无法确定、却又真实存在的、超越了朋友界限的情感。这份模糊不清的情感,像一团迷雾,笼罩在我们之间,让彼此都陷入了困境。
「占笙,别说了……」一直沉默着的张翠慧,终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拉了拉占笙的衣角。
占笙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既有敌意,又有警告,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疲惫?
「总之,」她最终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如果你不能给她明确的未来,不能保证不再让她受到伤害,那就请你……保持距离。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好。」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看我,拉起还在微微啜泣的张翠慧,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活动室。
门被轻轻地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也像是在我和她们之间,彻底关上了一扇交流的大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独地投射在空旷的地板上。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占笙刚才激烈言语的回声,以及张翠慧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痛。占笙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不断回响。
「离她远一点。」
「你敢说,你对她,没有任何超越朋友界限的想法吗?」
「为什么还要继续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
「如果你不能给她明确的未来……那就请你保持距离。」
是啊,我能给她明确的未来吗?
我自己都对未来一片迷茫,连是否真的喜欢她、喜欢的程度有多深都无法确定,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惹她,去扰乱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占笙,看似是出于对张翠慧的保护,甚至带着某种近似偏执的占有欲,但她的话,却又并非全无道理。
如果我的存在,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和伤害,那么,保持距离,或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
一想到要刻意疏远她,一想到以后上学路上不再有她温吞的陪伴,活动室里不再有她安静的身影,甚至连对面窗户那盏熟悉的灯光都可能因此而变得陌生……我的心就像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疼得厉害。
我用力地捶了一下身旁的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桌面上堆放的旧书被震得跳动了一下。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们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最熟悉彼此的青梅竹马。为什么现在却走到了这样一个进退两难、充满猜忌和隔阂的境地?
敌意与守护,喜欢与伤害,靠近与疏离……这些复杂的情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三个人都牢牢地困在其中。
而我,站在这张网的中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条横亘在敌意与守护之间的边界线,是多么的模糊,多么的……令人痛苦。
夕阳渐渐沉落,将天空染成一片悲伤的橘红。活动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将我的身影也一点点吞噬。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这条看似无解的边界线,最终会将我们引向何方。
或许,我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想清楚,我对张翠慧,究竟是怎样一份情感。
也想清楚,我是否真的有勇气,去承担这份情感可能带来的一切。
无论答案是靠近,还是……放手。
第十二章:来自军师的恋爱建议
占笙那番带着强烈敌意和某种「守护者」宣言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不仅彻底搅乱了我原本就混沌不清的心绪,更在我们三人之间那本就微妙的关系上,炸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
随后的几天,我和张翠慧之间的氛围,降至了冰点。
她对我的回避,变得更加明显和彻底。上学路上,她会刻意和我父母打过招呼后,便借口说和同学约好,提前几步离开;在学校里碰到,她的目光也会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躲开;至于文学社的活动室,她更是直接不再出现,只托黄林转交给我一张字迹娟秀的假条,理由是「最近身体不适,需要在家休息」。
那张轻飘飘的假条,捏在我手里,却感觉有千斤重。我知道,「身体不适」只是借口,真正让她不适的,恐怕是我,以及我们之间那份被占笙无情戳破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坦然面对的「不清不楚的关系」。
而占笙,则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守卫,时刻紧盯着我这个「潜在威胁」。无论是在走廊、食堂还是操场,只要我稍稍靠近张翠慧可能出现的区域,总能感受到她那冰冷而警惕的目光,如影随形。她不再和我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交流都吝于给予,只是用一种无声的、强大的气场,在我与张翠慧之间,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我从未感到如此的挫败和……孤立。
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排斥在某个重要的圈子之外,却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者说,即使知道,也找不到弥补和解释的途径。心里那份因为占笙的话而引起的自责和困惑,混合着对张翠慧刻意疏远的失落和隐痛,以及对占笙那种近乎偏执的「守护」行为的隐隐反感,交织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沉闷而苦涩的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开始失眠。深夜里,躺在床上,望着对面那扇漆黑一片(她似乎连房间的灯都熄得比以前更早了)的窗户,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占笙质问我的那些话,以及张翠慧最后那带着哭腔的、无声的默认。那些画面和声音,像锋利的刀片,一遍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白天的课堂,也变得难以集中精神。老师在讲台上讲着什么函数图像、分子结构、或者联合政府时期的土地改革政策,我的思绪却总是会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向那个低着头、刻意回避我目光的身影,飘向那个空荡荡的、只剩下灰尘和旧书味道的活动室。
我的状态,连迟钝如马俊都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我说瞬哥,你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某天下课,他凑到我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挤眉弄眼地低声问,「是不是……失恋了?不对啊,你也没恋过啊……难道是暗恋对象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他那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眼神,看得我一阵烦躁。
「滚蛋!」我没好气地推开他,「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嘿,还不好意思承认?」马俊显然不信,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问,「跟我说说呗,是哪个妹妹这么没眼光,看不上咱们英明神武的陈大社长?我去帮你打探打探敌情?」
看着他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我实在懒得跟他废话。恰好这时,黄林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旁边经过。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把他拉了过来。
「黄林,正好,我有事找你。」
黄林推了推眼镜,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又扫了扫旁边一脸八卦表情的马俊,似乎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他点点头,对我说道:「去活动室说吧。」
马俊还想跟上来凑热闹,被黄林一个「你作业交了吗?」的眼神给成功劝退了。
文学社的活动室,依旧是那副冷清的样子。只是因为少了一个人的存在,这份冷清,似乎又增添了几分……萧索。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天下午争执的余烬,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气息。
我和黄林在长桌两端面对面坐下。窗外的阳光正好,却照不进我此刻阴霾密布的心情。
「说吧,什么事?」黄林开门见山,语气一如既往地简洁高效。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把那天占笙和我之间的冲突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还是只说我和张翠慧之间出现了问题?这涉及到三个人的隐私和复杂的情感纠葛,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黄林似乎看穿了我的犹豫,并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我,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等待着我整理好思绪。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一种相对「安全」的切入方式。「黄林,你觉得……占笙这个人,怎么样?」
黄林挑了挑眉,似乎对我会问出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他的评价:「占笙?成绩不错,性格内向,心思细腻,观察力很强,对朋友……尤其是对张翠慧,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保护欲。」
「超乎寻常的保护欲」……黄林果然看得透彻。
「那你觉得,她对张翠慧的这种『保护欲』,正常吗?」我追问道。
黄林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正常』这个词,本身就很难定义。」他缓缓说道,「每个人表达关心和维护的方式都不同。占笙的方式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极端,甚至带有一定的排他性,但从她的角度来看,或许她认为这是保护张翠慧免受伤害的必要手段。」
「排他性……」我咀嚼着这个词,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她凭什么认为自己有权决定谁可以接近张翠慧,谁又该保持距离?就因为她觉得别人可能会『伤害』到张翠慧?」我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激动。
黄林静静地看着我,没有立刻反驳。直到我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陈伊瞬,你似乎对占笙的『排他性』反应很大。你是在气她干涉了你和张翠慧的关系,还是在气……她戳中了你内心深处某些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东西?」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混乱思绪的某个关窍。
我愣住了。
是啊,我到底在气什么?
仅仅是气占笙的「多管闲事」吗?还是说,我真正气的,是她那番话如同镜子般照出了我的犹豫、我的不确定,以及我那份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对张翠慧的模糊情感?
如果我真的对张翠慧只是单纯的朋友之情,那么占笙的警告对我来说应该毫无意义,甚至我会觉得她无理取闹。可偏偏……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否认。
所以,我真正愤怒和挫败的根源,或许并不在于占笙的敌意,而在于我自己内心的……矛盾和怯懦?
看着我陷入沉默,黄林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伊瞬,旁观者清。占笙虽然方式有问题,但她可能比你更早地看清了一些事情。比如,你对张翠慧的在意,已经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范畴。比如,你们之间这种看似亲近实则充满距离感的青梅竹马关系,本身就隐藏着很多不确定性。」
「青梅竹马,听起来很美好,」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但有时候,它也会成为一种枷锁。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习惯了某种固定的相处模式,反而会害怕改变,害怕捅破那层窗户纸后,连原本拥有的那份『特殊』都会失去。于是,宁愿维持着这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彼此试探,彼此拉扯,最终……可能伤害到对方,也困住了自己。」
黄林的话,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我的心坎上。他就像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用精准的语言,解剖着我和张翠慧之间那看似稳固实则脆弱的关系,揭示出那些被习惯和怯懦所掩盖的、深层次的问题。
「你和张翠慧,现在就有点像这样。」他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你们明明靠得很近,却又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真正靠近。张翠慧可能很早就对你有了超越朋友的好感,但她性格被动,不擅表达,只能用一些笨拙的方式(比如加入文学社,比如送你小饼干)来试探你的心意。而你呢,」他微微停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你明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意,甚至你自己对她也有着同样的情感,却因为顾虑重重,因为害怕改变现状,而选择性地忽视,或者用一种玩笑的态度去回避。直到占笙这个『外力』介入,将你们之间那层脆弱的平衡打破,把问题彻底暴露出来。」
我无言以对。黄林分析得太透彻了,简直就像亲眼目睹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那……我该怎么办?」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声音沙哑地问道。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向别人寻求关于情感问题的建议。
黄林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混合着同情和调侃的复杂表情。「怎么办?陈大社长,这还需要问我吗?」他反问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出在你们两个人之间,自然也需要你们两个人自己去解决。」
「可是……她现在根本不理我,我连和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苦笑着说。
「机会是创造出来的。」黄林语气笃定,「如果你真的想解决问题,想挽回这段关系(无论是友情还是更进一步),那你就需要主动一点。拿出点勇气来,别再像以前那样,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等着别人来猜。」
「主动一点?怎么主动?」我感到更加迷茫。
黄林看着我,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陈伊瞬,你是不是……有点太『直男』了?」
「啊?」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评价弄得一愣。
「我的意思是,」黄林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斟酌用词,「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候是很细腻,也很……别扭的。她现在躲着你,不理你,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生气,也可能是在等你一个态度,等你一个明确的回应。」
「态度?回应?」
「对。」黄林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像是在传授什么秘密武器,「想想看,她为什么会因为你和别的女生多聊了几句就那么失落?为什么占笙的话会对她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对你的在意,以及……对你们关系的不确定感。」
「所以,」他看着我,眼神里闪烁着智慧(或者说,是属于「军师」的狡黠)的光芒,「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不是急着去解释或者道歉,而是要用行动,向她,也向占笙(虽然这有点难),证明你的心意。证明你在乎她,证明你不是占笙口中那个会给她带来伤害和不确定性的、不清不楚的人。」
「用行动证明?」我依旧有些困惑,「具体怎么做?」
黄林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对我的「不开窍」感到十分惋惜。「这还要我教你?你平时看那么多书,难道就没学到点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近乎「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比如,制造一些『偶遇』的机会?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或者……送点她喜欢的小礼物,表达一下你的关心(当然,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别显得太刻意)?再或者,拿出你文学社社长的‘权威’,用‘讨论社团事务’的名义,‘强行’和她进行一次深入的交流?」
他一口气说出好几个建议,每一个听起来都……有点道理,又有点……不像是我会做的事情。
看着我依旧一脸茫然的样子,黄林彻底放弃了。「孺子不可教也」几个字几乎写在了他的脸上。
「算了,」他摆摆手,站起身,「具体怎么做,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记住一点,」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最后看了我一眼,语气认真,「真诚,主动,拿出点男人的担当来。别再犹豫不决,错过了……可能就真的错过了。」
说完,他推开门,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活动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黄林的话,像一颗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真诚……主动……担当……
这些词汇,对我来说,似乎有些沉重,也有些陌生。我习惯了被动,习惯了在安全的距离观察,习惯了用吐槽和玩笑来掩饰真实的情感。要我突然变得「主动」和「有担当」,去面对一份连我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情感,去挑战占笙那明确的敌意,去敲开张翠慧那紧闭的心门……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是,黄林最后那句话——「错过了,可能就真的错过了」,却像警钟一样,在我耳边不断敲响。
我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看着对面那栋小楼沉默的窗户,再看看这间因为缺少了某个身影而显得空荡荡的活动室……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决心,开始在我心底慢慢滋生。
或许,黄林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再任由误会和沉默将我们越推越远。不能再因为害怕失去,而选择逃避。
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应该尝试一次。
尝试着,主动一点。尝试着,拿出一点勇气。
尝试着,去解开这个由我自己亲手系上的,关于青春、关于爱恋、关于成长的……复杂绳结。
虽然,具体该怎么做,我依旧没有头绪。但至少,我已经知道了……方向。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是够了。
第十三章:图书馆里的意外发现
夏日的蝉鸣,像是永不疲倦的织工,将聒噪的声浪一缕缕、密密匝匝地织入午后的空气里,试图盖过教室里风扇单调的旋转声和老师平铺直叙的讲解。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这样的天气,最容易让人滋生出昏昏欲睡的倦怠感。
然而,与教室里那份被强制压抑着的躁动不同,学校图书馆的深处,却另有一番天地。
尤其是在位于图书馆三楼,那个平日里鲜有人迹,被贴上「旧档及善本库」标签的房间里。
这里的光线明显比楼下明亮宽敞的阅览室要昏暗许多。高大的铁制书架密集地排列着,如同沉默的哨兵,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厚薄不一、新旧程度各异的书籍和装订成册的旧期刊、旧报纸,许多书脊上的烫金文字已经模糊不清,纸张也因为年代久远而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深浅不一的米黄色或褐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旧纸张、灰尘、樟脑丸以及某种淡淡霉味的气息——这是属于时光的味道,属于被遗忘的文字和故事所散发出的、沉静而略带伤感的气息。
我和张翠慧,此刻就置身于这片寂静而肃穆的书海之中。
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堪称图书馆「冷宫」的地方,起因还是文化节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旧书」。虽然「旧书漂流角」活动本身算是顺利结束了,但那些无人问津、或者被交换回来的、数量依旧可观的旧书该如何处理,成了我这个「甩手掌柜」社长不得不面对的新问题。直接扔掉太过可惜,继续堆在活动室又占地方且容易积灰。最终,在黄林的建议下,我决定将这些书进行一次彻底的整理和编目,筛选出其中一些确实具有一定收藏价值或特殊意义的书籍,尝试捐赠给学校图书馆的这个「旧档库」,也算是给它们找一个相对妥当的归宿。而剩下的那些,则打包处理掉。
这项工作听起来简单,实则繁琐。需要将每一本书的信息(书名、作者、出版社、大致年代等)记录下来,并对其内容和品相进行初步评估。仅仅依靠活动室那点可怜的资源显然不够,很多书籍的信息模糊不清,需要借助图书馆的系统或者参考资料进行核对。
于是,在某个社团活动时间,我以「整理社团捐赠书籍,需查阅相关资料」为由,半「官方」半「私下」地,把这项任务……分摊给了目前文学社仅有的另一位「在编」成员——张翠慧。
我原以为她会找借口推脱,或者至少面露难色。毕竟,自从文化节和占笙那次冲突之后,她对我的态度一直很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回避。我们之间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尴尬。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当我向她提出这个「请求」(或者说,更像是下达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任务)时,她只是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她的反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我能感觉到,她答应得……似乎有些勉强。或许,她只是不擅长拒绝,又或者,她觉得作为社团的一员,这是她应尽的义务?
不管怎样,她答应了。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幅画面——我和她,一起站在这间充满陈年纸墨香气的旧档库里,面对着一排排沉默的书架。
气氛依旧……很尴尬。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平时上学路上还要远。她站在书架的一端,我站在另一端,中间隔着好几步的距离,以及……一道看不见的、厚厚的墙壁。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是各自默默地从搬来的纸箱里拿出旧书,然后对照着书架上的分类标签,寻找着可能相关的参考书籍或者期刊目录。
高大的书架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们俩的身影也切割得有些模糊。只有偶尔从高处狭小窗户透进来的几缕光线,像探照灯一样,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清晰的轨迹,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如同金色的浮游生物般缓缓升降。
安静。
除了我们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偶尔因为抽取某本厚重书籍而引起的、书架轻微晃动的「吱呀」声之外,整个空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但这安静,却并不令人舒适。它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将我们之间那种无声的疏离和僵硬无限放大。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黄林的建议——「主动一点」、「创造机会」——在脑海里不断回响。现在,机会似乎就在眼前。这样一个相对密闭、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不正是一个适合沟通、尝试打破僵局的绝佳时机吗?
可是……我该说什么呢?
开口问她最近为什么躲着我?质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文化节的气?还是像黄林建议的那样,没话找话,聊点别的,比如她最近在看的书,或者她家蛋糕店的新品?
每一个念头都在我脑海里转瞬即逝,又被我自己迅速否定。前者太直接,可能会让她更加抗拒;后者又显得太刻意,太轻浮,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下,大概只会适得其反。
我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她正背对着我,踮起脚尖,试图去够书架最高层的一本看起来很旧的杂志合订本。她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阳光勾勒出她柔软的发丝和纤细的脖颈线条。她似乎很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就在她伸长了胳膊,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本合订本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踮脚太久,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小心!」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住她。
然而,我的手还没碰到她,她已经自己稳住了身形,只是脸上明显带着受惊后的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她转过头,看到我伸出的手和脸上关切的表情,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带着点倔强的声音说道:「……我没事。」
随即,她不再尝试去够那本高处的书,而是转而去看下面几层的书目,仿佛刚才那一个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过。
我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她那句冷淡的「我没事」,像一盆冷水,将我刚刚鼓起的那一点点「主动」的勇气,瞬间浇灭了。
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看来,打破我们之间的这堵墙,远比我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我默默地收回手,也转过身,继续埋头于我面前的那堆旧书中,心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湿又重。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带着点惊讶的「咦?」,从张翠慧那边传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她正蹲在书架的最底层,手里捧着一本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封面是深灰色布纹、没有任何文字的小册子,像是一本私人的日记或者诗集。她正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本小册子,脸上露出了困惑和好奇的表情。
「怎么了?」我忍不住开口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平和。
她似乎被我的声音惊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小册子递向了我。「这个……你看。」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接过那本小册子。册子的纸张已经严重泛黄,边缘甚至有些卷曲和破碎,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时光沉淀下来的陈旧气味。封面没有任何标识,像是主人特意为之,想要隐藏其中的秘密。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一种非常隽秀的、略带风骨的钢笔字,抄录着一些诗句。字迹工整,墨色虽然有些黯淡,但依旧清晰可辨。诗句大多是关于青春、理想、爱情,以及对时代变迁的感慨,文笔细腻,情感真挚,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理想主义与淡淡忧伤交织的韵味。
「……时间的风,吹过青春的旷野,留下理想的辙痕,和我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年夏夜,星光如碎钻,你眼中的光芒,点亮了我整个宇宙的航程……」
「……十字路口的选择,向左是烟火人间,向右是星辰大海,而我,停在原地,望向你离去的方向……」
这些诗句,像是某个敏感而多情的灵魂,在特定年代留下的心声印记。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这些文字,我的心头也莫名地涌起一股淡淡的、与诗中相似的怅惘。
我一页页地翻看着,张翠慧也凑近了一些,和我一起安静地阅读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似乎因为这本意外发现的旧诗集,而悄然拉近了些许。刚才那份令人窒息的尴尬,仿佛也被这册子里沉淀的旧日时光所稀释。
就在我翻到册子的中间部分时,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略硬的凸起。我停下动作,轻轻拨开那几页粘连在一起的书页。
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泛黄发卷的黑白照片,赫然夹在其中。
照片的尺寸不大,大概只有普通名片大小。画面上是两个人,站在一棵看起来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背景似乎是某个公园或者校园的一角。
左边的是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他的面容清瘦,眼神明亮而锐利,嘴角微微抿起,带着一种属于年轻人的、略显严肃的理想主义气质。虽然青涩,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年轻时的凉汗老师!和他现在那副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仿佛没睡醒的样子相比,照片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充满了意气风发的书卷气。
而站在他身旁的,则是一位穿着素雅连衣裙、留着齐肩短发的年轻女子。她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温柔的、含蓄的笑容,眼神清澈如水,静静地望着镜头。她的五官很娟秀,气质娴静温婉,像是一朵悄然绽放在旧时光里的、洁白的山茶花。
她是谁?
这个疑问,同时在我脑海和张翠慧的眼中浮现。我们俩都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好奇和猜测。
凉汗老师……竟然有过这样一位……红颜知己?照片上的他们,看起来关系十分亲密,那种并肩而立的姿态,眼神交汇时流露出的默契,都暗示着一段非同寻常的过往。
可是,我们从未听凉汗老师提起过任何关于他年轻时感情生活的事情。他总是以一种幽默而略带神秘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对自己的私生活讳莫如深。
这张意外出现的旧照片,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通往他尘封往事的一扇小门,让我们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更加年轻、或许也更加……感性的凉汗老师。
「这……是凉汗老师的女朋友吗?」张翠慧小声地问道,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知道……」我摇摇头,仔细端详着照片上那个女子的面容。总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许只是错觉?
「他们看起来……好般配啊。」张翠慧看着照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羡慕和……怅惘?「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她的这句话,像是一颗小石子,再次投入了我平静的心湖。
是啊,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照片定格的,永远只是某个瞬间的美好。而时间的长河,却会无情地冲刷一切。照片上这对看起来如此般配、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憧憬的年轻人,后来是否像许多故事里那样,因为种种原因而分开了?留下的,只有这本夹着照片的旧诗集,和那些记录着青春心绪、却可能再也无人问津的诗句?
一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淡淡的忧伤感,悄然攫住了我。
我忽然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张翠慧,想起了我们之间那份同样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模糊不清的关系。我们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莫名的悸动,那些因为误会和胆怯而产生的隔阂……会不会在很多年以后,也变成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段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带着遗憾的往事?
青春,似乎总是在上演着相似的剧情。充满了美好的相遇,也充满了无奈的错过。充满了炽热的理想,也充满了现实的冰冷。
「或许……分开了也说不定。」我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很多事情,年轻的时候觉得可以天长地久,但后来……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张翠慧。目光依旧落在那张黑白照片上,落在那个笑容温柔的女子,和那个眼神锐利的年轻版凉汗老师身上。仿佛在说他们的故事,又仿佛……在说我们自己。
身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
我转过头,看到张翠慧正望着照片出神。她的眼神里,也蒙上了一层和我相似的、淡淡的忧郁。阳光透过高窗,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光斑微微颤动着,像是承载不住某种沉重的情绪。
「是啊……」她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很多东西,都留不住。」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看透世事的沧桑感。让我想起了她曾经失去外婆时的悲伤,想起了她对「安稳」的渴望。或许,对她来说,「失去」和「遗憾」,是比我更加深刻的体验。
那一刻,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壁,仿佛因为这共同的、对于时光流逝和人生无常的感慨,而悄然融化了一些。刚才的尴尬和疏离,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微妙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种基于相似感触的、无声的共鸣。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并肩蹲在书架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那张承载着旧日时光的照片,任由空气中那股混合着书香、尘埃与淡淡忧伤的气息,将我们轻轻包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放慢了脚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翠慧才轻轻地将照片从我手中拿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夹回那本诗集里,然后将诗集合上。
「我们……还是把它放回去吧。」她说,声音恢复了一点平日里的柔和,「这是凉汗老师的……秘密,我们不应该打扰。」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她站起身,将那本深灰色的诗集,轻轻地放回了书架最底层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从未被我们发现过。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看向我。夕阳的余晖恰好从窗口斜射进来,落在她的脸上,给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近乎透明的光晕。她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清澈了一些,那层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仿佛也因为刚才那段短暂的共鸣而消散了些许。
「谢谢你,阿瞬。」她忽然对我说道,语气很轻,却很真诚。
「谢我什么?」我有些不明所以。
「谢谢你……刚才……」她似乎在措辞,微微低下头,脸颊又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跟我说了那些话。」
我愣住了。我说的话?是那些关于时光流逝、人生无常的感慨吗?那些略带悲观和苦涩的话语,竟然……让她觉得需要感谢?
我忽然明白了。或许,对她而言,重要的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我在那一刻,流露出的那份真实的情绪,那份卸下了平日里伪装的、略显脆弱的感慨。这份真实,让她感觉到,我们之间,并非只有尴尬和隔阂,也还存在着某种……可以共通的、理解彼此脆弱的可能。
「不客气。」我看着她,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也悄悄松动了一些。或许,黄林说得对,有时候,真诚,比任何解释和技巧都更重要。
图书馆闭馆的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悠扬的旋律打破了旧档库里的寂静,也宣告着我们这次「意外发现之旅」的结束。
我们默默地收拾好各自负责整理的书籍和记录卡片,一起走出了这个充满了旧时光味道的房间。
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短暂地交叠在一起,然后又分开。我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话语,但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似乎真的……淡了一些。
至少,我知道了,凉汗老师心中,也藏着一个关于青春和遗憾的秘密。
也让她,窥见了我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关于时光流逝的、真实的怅惘。
这或许,就是某种……重新开始的契机?
我不知道。
但心里,却悄悄地,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希望。
第十四章:藏在蛋糕香气里的秘密
日子如同被细细筛过的面粉,轻柔而均匀地洒落下来,覆盖了图书馆旧档库里那个意外发现的下午,也覆盖了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和夹杂其中的、属于旧日时光的秘密。我和陈伊瞬之间的关系,在那之后,似乎真的……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那堵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冰冷而坚硬的墙壁,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好像……融化了一些棱角,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少了几分刻意的回避,多了几分……我不太敢深究的、温和的探寻。我们之间依旧话不多,但偶尔的眼神交汇,不再像以前那样触电般弹开,而是会短暂地停留片刻,像两颗小心翼翼靠近的星星,在确认彼此的存在后,再缓缓移开。
上学路上,我们之间那半步的距离,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虽然依旧没有恢复到最初那种可以肆无忌惮打闹说笑的亲密,但至少,我能感觉到他走在我身旁时,那份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带着一种沉重的、让我想要逃离的压迫感。
甚至,有一天早上,他路过我家蛋糕店门口时,还主动停下来,指着橱窗里我新摆上去的、用巧克力酱画了可爱小猫图案的泡芙,半开玩笑地问:「哟,张大设计师,又有新作了?看起来……比你上次画的书签进步不少嘛。」
他的语气带着熟悉的、略带调侃的味道,眼神里却盛着我能读懂的、真诚的暖意。我的脸颊瞬间就红了,心跳也漏跳了一拍,只能低下头,假装整理围裙,小声地回了一句:「才、才没有……」
我知道,这或许是他笨拙的、试图打破僵局的方式。用一种轻松的、不着痕迹的玩笑,来溶解我们之间残留的尴尬。而我,竟然……并不讨厌这种方式。甚至,在那一瞬间,心底深处某个被冰封许久的角落,似乎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带着甜味的暖流。
但是,那道缝隙很快又被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覆盖。
当我看到那张夹在旧诗集里的黑白照片时,当我看到年轻时的凉汗老师和他身边那个笑容温柔娴静的陌生女子时,一种莫名的、巨大的冲击,瞬间攫住了我。
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那么美好。照片里的时光,仿佛凝固了青春最纯粹、最动人的瞬间。眼神交汇时的光芒,并肩而立的默契,都像是一首无声的诗,诉说着一段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
可他们最终……还是分开了吗?
陈伊瞬那句带着苦涩感慨的话——「很多事情,年轻的时候觉得可以天长地久,但后来……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走着走着就散了」,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忽然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她温暖的怀抱,和蔼的笑容,以及……她最后躺在病床上,日渐憔悴、最终永远离开我的样子。想起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低沉啜泣声的、漫长而冰冷的夜晚。想起了那种眼睁睁看着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消失、却无能为力的、刻骨铭心的无助与悲伤。
失去,原来是这样一种……会留下永恒疤痕的体验。
那么,爱情呢?友情呢?那些我们此刻紧紧抓住的、无比珍视的关系,是否也会像照片里的美好定格一样,经不起时间的冲刷,最终褪色、模糊,甚至……消失不见?
我和陈伊瞬……我们之间这份从小到大、掺杂着依赖、习惯、以及某些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特殊」关系,会不会也像凉汗老师和他那位不知名的「红颜知己」一样,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某个我们无法预料的原因,走向分离,只留下一些泛黄的、带着遗憾的回忆?
这个念头,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感到一阵阵难以呼吸的恐慌。
我害怕改变。害怕失去。害怕现在这点滴积累起来的、脆弱的美好,会如同阳光下的泡沫,或者像橱窗里那些看起来完美无瑕、实则保质期短暂的奶油蛋糕一样,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破碎、融化、变质。
所以,我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想要逃避。
即使感觉到陈伊瞬在尝试靠近,即使内心深处也渴望着回应,但我还是……不敢。
我害怕一旦捅破那层窗户纸,一旦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就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虽然模糊、但至少安稳熟悉的轨道上。而改变,往往就意味着风险,意味着……失去的可能性。
我宁愿维持现状。宁愿守着这份若即若离、带着点酸涩猜测的距离。宁愿将那份或许已经悄然萌发的「喜欢」,深深地藏匿起来,假装它从未存在过。
就像那天在文化节上,我明明鼓足了勇气,亲手烤了一整晚,用最好的黄油和进口蔓越莓干做成了小饼干,装在精心挑选的盒子里,系上漂亮的丝带,想要在他或许会因为摊位冷清而感到失落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一份……或许能传递出我些微心意的安慰。
可当看到他和那个短发女生相谈甚欢,讨论着那些我听不太懂的艺术和构图,脸上流露出那种专注而愉悦的神情时,我所有的勇气,瞬间就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像个捧着廉价玻璃珠、却妄想去和拥有真正钻石的人交换的孩子。
他有他自己的世界,有他感兴趣的话题,有能和他产生共鸣的人。而我,除了能烤出一些还算可口的蛋糕和饼干,还能为他做什么呢?我能走进他那个充满了书籍、思考和或许还有些淡淡忧郁的世界吗?我能跟上他那跳跃的、偶尔会冒出些奇怪哲思的思维吗?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占笙当时就站在我旁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种悲悯而了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不着痕迹地将我往后拉了半步。那个动作,像是在告诉我:看吧,这就是你们之间的距离。
于是,我默默地,将那个承载着我微小期望和勇气的饼干盒子,重新塞回了书包的最深处。那个粉色的蝴蝶结,也仿佛失去了光彩,黯淡地蜷缩在角落里。
后来,那些饼干,我带回家,分给了爸爸妈妈,他们都说很好吃。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甜美的味道里,夹杂着怎样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的失落。
从那以后,我似乎更加努力地想要「参与」到陈伊瞬的生活中去——当然,是在那段冰冻期稍微缓解之后。我依旧会去文学社的活动室,即使那里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会认真地帮忙整理那些旧书,会主动承担起设计书签和海报的任务,会努力地去阅读一些他似乎感兴趣的书籍(虽然很多都看得我头昏脑涨)。
我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试图让自己变得……更能配得上站在他身边?更能理解他那个我不太懂的世界?
但同时,我又更加害怕破坏现状。害怕我的靠近会显得笨拙而刻意,害怕我的情感会给他带来困扰,害怕最终的结果,会是连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都失去。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两股力量在我内心不断拉扯,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占笙似乎看穿了我的挣扎。
她依旧像以前一样,常常陪在我身边。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一起在放学后的黄昏里慢慢走回家。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我说话,或者在我沉默的时候,给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或许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她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过于专注和……珍视的光芒。尤其是在陈伊瞬出现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地将我护在身后,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敌意。
我对她的这种感情,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点压力。我并不排斥她,我很珍惜这份友情,也感激她一直以来的陪伴和守护。但是,我无法回应她那种更加深沉的情感。我的心,似乎早已被另一个身影占据,即使那份占据充满了犹豫和不确定。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愧疚。觉得自己在无意中伤害了占笙。但她从未对我表露过任何不满或者怨恨。她只是默默地守在我身边,用她自己的方式,试图为我隔绝掉那些可能会带来伤害的「危险」。
而那个最大的「危险」,在她看来,显然就是陈伊瞬。
她很少在我面前直接提及陈伊瞬,但偶尔话语间流露出的,是对他那种「犹豫不决」和「可能会伤害到你」的暗示。她会不经意地说起,哪个女生又在向别人打听陈伊瞬的事情,或者评论一句「像他那种看起来很温柔、实际上却和谁都保持距离的男生最可怕了」……
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也是在……试图动摇我。
她的关心让我感到温暖,但也让我感到……窒息。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用「为你好」编织成的、密不透风的茧里。一方面,我感激这份守护带来的安全感;另一方面,我又渴望着能自己去呼吸,去感受,去做出自己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可能会带来伤害。
尤其是……当我看到陈伊瞬也在努力地、笨拙地尝试着靠近的时候。
比如,他会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某本书的情节,然后询问我的看法,即使他明知道我可能根本没看过;比如,他会在活动室里泡一壶据说能「提神醒脑」(但味道很奇怪)的草药茶,然后倒一杯放在我面前,虽然嘴上说着「社长福利,别浪费」;比如,他会在下雨天,撑着一把大大的伞,默默地走在我身边,确保雨水不会淋湿我的肩膀,却又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
这些细微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举动,像是一颗颗投入我心湖的小石子,不断地激起涟漪。我知道,他在努力。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图书馆里那个下午我们之间无声的共鸣。
我的心,在动摇。
那层因为害怕失去而自我构建起来的坚冰,似乎在他的笨拙和真诚面前,一点点地融化了。
可是,每当我就快要鼓起勇气,想要回应他的靠近时,占笙那双写满了担忧和警惕的眼睛,就会适时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有,文化节那天,那个未能送出的饼干盒子,以及那种被忽视、被排斥在外的失落感,也会像幽灵一样冒出来,提醒着我潜在的风险。
于是,我又退缩了。
前进,还是后退?靠近,还是疏远?
这个问题,像一个无解的方程式,困扰着我,也消耗着我。
家里的蛋糕店,依旧每天弥漫着甜腻的香气。爸爸妈妈依旧忙碌而满足地制作着各种各样的甜点,将甜蜜和幸福传递给每一个顾客。看着那些色彩缤纷、造型可爱的蛋糕,看着顾客们品尝时脸上露出的满足笑容,我常常会感到一种恍惚。
这甜蜜的香气,这看似完美的日常,背后是否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挣扎?就像那些外表华丽的翻糖蛋糕,内里的海绵蛋糕体,是否也可能隐藏着气泡和瑕疵?
我对陈伊瞬的这份感情,这份藏在日常相处细节里、藏在我每一次偷看他的目光里、藏在那些因为他而起伏不定的心跳里的秘密,是否也能像这些蛋糕一样,最终拥有一个甜蜜而圆满的结局?
还是说,它注定只能像那个被我塞进书包深处的饼干盒子一样,永远无法被送达,最终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干硬、失去原有的滋味?
我站在橱窗后面,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看着街道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心里充满了茫然。
也许,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我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渴望的答案。
但在找到那个答案之前,我只能继续被困在这份甜蜜而苦涩的秘密里,在靠近与疏远之间,在希望与恐惧之间,不断地……徘徊。
第十五章:秋风渐凉,运动会的呐喊
十月,柠得市的天空终于褪去了盛夏时那逼人的、近乎蛮横的热浪,换上了一袭高远而澄澈的秋装。天空是那种用最纯粹的颜料也难以调和的湛蓝,偶尔飘过几朵闲散的、仿佛被风精心梳理过的白云。空气变得干燥而清爽,带着一种洗净铅华后的通透感。阳光依旧明亮,却不再灼人,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金色的暖意,洒落在逐渐染上秋色的梧桐叶上,也洒落在学校那片经过喧嚣文化节洗礼后、此刻又重新被另一种热烈所占据的操场上。
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就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仿佛连空气都带着微微甜意的日子里,如期而至。
与文化节那种充满了创意、个性和某种无序狂欢的氛围不同,运动会自有它的一套规则与节奏。这里的主角是汗水、速度、力量,以及更高、更快、更强的竞技精神(至少理论上是这样)。操场四周插满了代表各个班级的、色彩鲜艳的旗帜,迎风招展。主席台上,校长和几位校领导正襟危坐,偶尔拿起话筒发表几句公式化的、鼓励拼搏的讲话。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混合着发令枪清脆的鸣响、裁判员尖锐的哨声,以及看台上同学们那如同浪潮般一阵高过一阵的呐喊助威。
整个操场,像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能量场,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似乎都被这股混合着紧张、兴奋与集体荣誉感的洪流所裹挟。
而我,陈伊瞬,置身于这片沸腾的声浪之中,却依旧感到一种难以融入的疏离。我天生不是属于运动场的那类人。缺乏运动细胞,对输赢也看得不甚重要,更遑论那种为了集体荣誉而奋力拼搏的热血。往年的运动会,我大多是缩在看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或者干脆溜回教室,假装看书,实则享受那难得的、远离喧嚣的片刻宁静。
但今年,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原因无他,只因我在报名阶段一时「疏忽」(或者说,是被马俊连哄带骗地怂恿),竟然在报名表上「趣味项目」一栏里,勾选了那个看起来最人畜无害、也最不需要运动天赋的——「三人两足协力跑」。
所谓「趣味项目」,自然不追求什么竞技性,更强调参与性和娱乐性。三人两足,顾名思义,就是三个人并排站立,将相邻的脚踝用布条绑在一起,然后齐心协力向前跑。这项目考验的不是速度,而是三个人之间的默契和协调性。
而与我「协力」的另外两位「队友」,正是我们班的黄金搭档(或者说,是我唯二能拉来凑数的朋友)——黄林和马俊。
此刻,我们三人正站在起跑线后,等待着裁判员的发令。黄林依旧是那副沉稳冷静的样子,正一丝不苟地调整着绑在我们脚踝上的布条松紧度,嘴里还念念有叨地分析着:「根据身高和步幅推算,马俊你在中间负责喊口号和调整节奏,我和伊瞬在外侧,尽量保持步调一致……」活像是在部署什么精密军事行动。
马俊则是一脸兴奋,摩拳擦掌,对着周围其他队伍的选手挤眉弄眼,仿佛即将参加的是奥运会百米飞人大赛,而不是一场连名次都可能没有奖励的趣味游戏。「放心吧!瞬哥!班长!有我在,冠军稳了!等会儿看我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他那过分高昂的语调,引来了旁边几位同学善意的哄笑。
而我,夹在他们俩中间,感受着脚踝处传来的布条的束缚感,以及身边两位队友(一个过于冷静,一个过于亢奋)截然不同的气场,心里只有一种感觉——骑虎难下。
早知道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马俊!现在好了,众目睽睽之下,要和这两个家伙绑在一起,像只笨拙的螃蟹一样横着跑……简直是公开处刑!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在操场四周的人群中逡巡,试图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运动会的看台和场地边缘,都挤满了前来加油助威的同学。他们挥舞着小旗子,扯着嗓子为自己班级的运动员呐喊,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投入。
张翠慧……她会在哪里?
按照班级的安排,她今天是被分配到后勤组的。负责给参赛选手递水、登记成绩、以及处理一些突发状况。后勤组的大本营,设在靠近终点线附近的一片阴凉处,那里堆放着成箱的矿泉水、急救箱,还有几张供运动员休息的椅子。
我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飘扬的旗帜,终于在那片略显忙碌的区域,捕捉到了那个我一直在寻找的身影。
她正背对着我,微微弯着腰,似乎在和一个刚刚跑完八百米、正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男生说着什么。她手里拿着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耐心地递给那个男生。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她额角的碎发被微风轻轻吹起,露出光洁的皮肤。她今天也穿着校服,外面套了一件印有「柠得五中后勤组」字样的红色志愿者马甲,那颜色鲜艳的马甲穿在她略显单薄的身上,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朵混入绿叶丛中的、小小的红色花朵,醒目,却又带着几分不协调的柔弱。
她看起来很专注,很认真。即使只是在做着递水、询问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温和与耐心。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起跑线这边,即将开始「公开处刑」的我。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自从图书馆那次「意外发现」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那层无形的隔阂依旧存在。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回避我,但也没有恢复到文化节之前的状态。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心照不宣的默契——维持着朋友的距离,谁也不去主动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可这样的「默契」,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看着她在人群中忙碌的样子,看着她对别人露出温和耐心的笑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黄林的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主动一点」、「别再犹豫」、「错过了,可能就真的错过了」。
我真的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预备——!」
裁判员高亢的口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来了来了!瞬哥!班长!准备好了!」马俊立刻进入战斗状态,身体紧绷,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样子。
黄林也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听口令,先迈左脚,步子不要太大……」
我定了定神,将目光从张翠慧身上收回,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开始的比赛上。虽然我对输赢不在乎,但至少……不能拖累队友,尤其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摔个狗啃泥。
「砰!」
发令枪响了!
「一二一!走!」马俊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我们三个人,如同一个被强行绑在一起的奇怪生物,开始别别扭扭地向前挪动。
过程……比我想象中还要混乱。
马俊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节奏时快时慢,完全没有规律。黄林的理论分析在实践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试图保持冷静,但被马俊的「魔音」干扰,脚步也开始乱了。而我,夹在中间,既要努力跟上外侧黄林的步子,又要防止被内侧马俊带跑偏,感觉自己像是在跳一种极其滑稽的、毫无美感的舞蹈。
周围是其他队伍七扭八歪的身影,和看台上爆发出的、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和加油声。「加油!」「慢点!别摔了!」「哈哈哈,快看他们像不像螃蟹!」……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我们踉踉跄跄,磕磕绊绊,跑得歪歪扭扭。有好几次,我都感觉脚踝处的布条快要被挣断了,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几乎要摔倒,幸好被旁边的黄林和马俊及时拉住。汗水开始从额头渗出,浸湿了鬓角。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这别扭的奔跑。
五十米的赛道,感觉像是跑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们好不容易、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冲过终点线时(名次大概是倒数第二),我几乎是立刻就瘫软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呼……累死我了……」马俊也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感觉还挺刺激!」
只有黄林,虽然也额头冒汗,呼吸急促,但依旧保持着相对的镇定,开始进行「赛后分析」:「我们的主要问题在于起步阶段的协同性,以及中间节奏的把控……马俊你的口号……」
我没心思听他们的分析和感慨,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后勤组的方向。
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了。张翠慧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几瓶矿泉水。她的目光,正落在我们……或者说,是落在我身上。她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当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时,那抹笑意迅速地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担忧和……关切的眼神。她微微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原地,只是朝我这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但对我来说,却像是在这片喧嚣吵闹的运动场上,接收到了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微弱却清晰的信号。
我的心跳,莫名地又加速了。刚才奔跑带来的疲惫,似乎也被这一个细微的点头,冲淡了不少。
「哟!这不是咱们的『旋风三侠』嘛!跑得不错啊!倒数第二,成功避开了垫底的尴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
是郑凉成。他刚参加完男子四百米的预赛,成绩似乎还不错,脸上洋溢着运动后的红光和自信的笑容。他的身边,自然少不了陈爱心的身影。
陈爱心手里拿着毛巾和水,一看到郑凉成跑完,立刻就迎了上去,动作无比自然地帮他擦汗,递水,嘴里还带着点嗔怪地说着:「跟你说了起跑别冲那么猛,留点体力后面冲刺嘛!差点就被超了!」
「嘿嘿,这不是想着给你争光嘛!」郑凉成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抹了把嘴,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决赛肯定拿第一给你看!」
「谁要你给我争光!别受伤就行了!」陈爱心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笑容和眼里的那份骄傲与关心,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他们俩旁若无人地互动着,那种青梅竹马间特有的、带着点打情骂俏意味的熟稔和亲昵,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马俊在一旁看得直咂嘴:「啧啧啧,这俩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撒狗粮!凉成,你小子可以啊,把咱们爱心妹妹哄得服服帖帖的!」
黄林则在一旁冷静地推了推眼镜,低声对我说:「你看,这就是典型的『直球型』青梅竹马相处模式。虽然吵吵闹闹,但情感表达直接,关系反而更稳固。」
我看着郑凉成和陈爱心那副坦坦荡荡、毫不掩饰彼此在意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羡慕。
是啊,为什么他们就能那么直接,那么坦率呢?喜欢就是喜欢,关心就是关心,即使拌嘴吵架,也透着一股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
而我和张翠慧呢?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小心翼翼的试探,一层欲言又止的矜持,一层害怕打破现状的顾虑。我们把太多的心思藏在心里,用沉默和距离来保护自己,却也因此……离彼此越来越远。
或许,我真的应该……学学郑凉成?至少,学学他那份……敢于直接表达的勇气?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阵隐隐约约的、被风送来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来自操场之外,来自学校围墙那边的街道。似乎是……有人在用高音喇叭发表演讲?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何安法,代表社民党,郑重承诺……如果我当选柠得市市长……必定大力发展港口经济……引进外资……提高市民收入……让我们的家乡,更加繁荣富强……」
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被操场上的呐喊声盖过,时而又清晰地传来几句慷慨激昂的口号。街道那边大概是某个市长候选人正在进行街头竞选演讲,试图抓住运动会人流聚集的机会,为自己拉拢选票。
这种带有明显政治色彩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这个充满了汗水和青春荷尔蒙的运动场,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混响。它提醒着我,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只有校园里的这些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在更广阔的背景下,还有着属于这个特殊时代、这个特殊国度的、更加宏大也更加复杂的叙事。国共合作下的联合政府,依然在为了权力和民意进行着竞争;经济发展的浪潮,也裹挟着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但这宏大的叙事,此刻对我来说,却显得有些遥远。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那个在人群中忙碌的身影。
张翠慧正低着头,认真地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一阵秋风吹过,吹起了她耳边的碎发,也吹起了她红色马甲的一角。她下意识地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露出了小巧白皙的耳垂。
看着她那个专注而认真的侧影,看着她在喧闹的人群中,如同一个安静的、散发着微光的能量源,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
或许,我不需要像郑凉成那样张扬。
我只需要……靠近一点点。
只需要……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句真诚的关心。
只需要……让她知道,我的目光,一直都在她身上。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我心底,开始生根发芽。
运动会还在继续。呐喊声、音乐声、还有那来自街头、模糊不清的竞选演讲声,交织在一起,谱写着一曲属于这个秋日的、独特而复杂的交响乐。
而我,站在这喧嚣的乐章中,目光却牢牢地锁定着那个唯一能让我的心安静下来的身影,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主动走向她的冲动。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挑战依旧存在。
但至少,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了。
秋风渐凉,但心头,却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正在慢慢燃起。
第十六章:社团活动室的偶然独处
运动会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浪,渐渐从校园的各个角落褪去,留下的,是略带疲惫的宁静,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淡淡气息。日子重新回归到两点一线的平淡轨道,课堂、作业、考试,像精准咬合的齿轮,推动着时间不紧不慢地向前滚动。
而我和张翠慧之间的关系,似乎也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台期」。自从运动会那天,我鼓起勇气,用眼神传递出那么一丝丝(或许只有我自己能解读的)「靠近」的信号后,她对我的态度,似乎又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回避我,但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热络。我们之间,依旧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距离。这种距离,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坚硬,更像是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玻璃。我们能看到彼此的存在,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波动,却又似乎始终隔着那么一层,无法真正触碰到对方的内心。
文学社的活动室,成了我们少数几个能够「合理」共处的空间。她重新开始参加社团活动,虽然依旧会选择离我较远的座位,但至少,她来了。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无声的进步。
活动室里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安静的。我会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或者假装看书,实际上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她。她则会安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有时是翻阅着从图书馆借来的画册,有时是继续画着那些似乎永远也画不完的书签,偶尔也会捧着一本从我们社团书架上找到的旧诗集,看得入了神。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她专注的侧影和散落在桌面上的画笔、卡纸一起,染上温暖柔和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墨香、灰尘的味道,以及……她身上偶尔飘来的、淡淡的、属于蛋糕或花草的甜美气息。
这种安静,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温馨的张力。我们像两颗保持着安全距离运行的行星,共享着同一片宇宙(虽然只是这间小小的活动室),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引力的存在,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不敢轻易越轨。
我努力地实践着黄林教导的(或者说,是我自己理解的)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主动。比如,看到她带来的水杯空了,我会假装自己也要去饮水机接水,顺便帮她也接满;比如,发现她看的某本画册似乎很有趣,我会「偶然」地也从书架上找一本类似主题的书,然后「不经意」地和她聊起某个画家或者流派;比如,在她因为某个设计难题而蹙眉时,我会装作路过,然后提出一两个看似随口、实则经过我暗中思考(甚至偷偷上网查了资料)的建议……
这些尝试,收效甚微,却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完全「无视」了。她会接受我递过去的水杯,会和我讨论几句关于画作的看法(虽然依旧很简短),会对我的建议表示感谢(即使最终并未采纳)。她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困惑?或许,她也在猜测,我这些细微的、不同以往的举动,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这样,我们在这种微妙的、充满着 unspoken rules(潜规则)的互动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淡的、却又暗流涌动的午后。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典型的、南方深秋的午后。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被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灰色画布所覆盖,酝酿着一场迟来的雨。没有风,空气沉闷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社团活动时间,活动室里只有我一个人。黄林今天有学生会会议,而张翠慧……大概是又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没有来。
我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旧小说,心思却完全不在书页上。蝉鸣早已销声匿迹,窗外只剩下一种令人压抑的寂静。偶尔传来几声远处汽车的鸣笛,更反衬出周遭环境的沉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的挂钟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地猜测,张翠慧今天还会不会来?是被家里的事情绊住了?还是……又像之前那样,开始刻意躲着我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活动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张翠慧。
她似乎是跑着过来的,呼吸有些急促,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看到活动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不易察觉的……失望?
「抱歉,我……我来晚了。」她低下头,小声说道,声音因为气息不稳而微微有些发颤。
「没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我也是刚到没多久。」(虽然这明显是谎话)
她没有再说话,走到离我最远的那张椅子前,放下书包,坐了下来。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她的画册和笔,却并没有立刻开始画画,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翻动着页面。
活动室里再次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却又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而显得更加……凸显的安静。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略显紊乱的呼吸声,以及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册边缘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种安静,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比之前她不来的时候,更加不自在。至少那个时候,我还可以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而现在,她的存在,如此真实而清晰地占据着这个空间,让我无法忽视。
我该说点什么吗?
打破这片沉寂?
可说什么呢?问她为什么来晚了?这似乎有点太「查户口」的意味。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又显得太过刻意关心。
就在我搜肠刮肚,试图找一个合适的开场白时,窗外,毫无征兆地,开始下起了雨。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在窗玻璃上晕开一片迷蒙的水汽。很快,雨势越来越大,变成了哗啦啦的、带着巨大声响的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天空瞬间暗了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像是一个信号,瞬间改变了活动室里的氛围。
窗外的世界被雨幕彻底模糊,雨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将这间小小的活动室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被雨水包裹着的孤岛。而我和张翠慧,就是这座孤岛上仅有的两个居民。
刚才那份令人不自在的安静,似乎被这猛烈的雨声所冲淡、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私密、更加暧昧的氛围。
我能感觉到张翠慧也受到了这场雨的影响。她放下了手中的画册,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雨幕,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是茫然?是忧郁?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雨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我们之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以及……某种在空气中悄然滋生、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黄林的「建议」再次浮现在脑海——「主动一点」、「创造机会」。
现在,算不算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说点什么的机会?
「雨……下得好大。」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一个最平淡、最不容易出错的开场白。声音在雨声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模糊。
她似乎被我的声音惊醒,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将目光移回窗外,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依旧是……这种不冷不热的反应。
我的心沉了一下,刚刚鼓起的那点勇气,又开始摇摇欲坠。
或许,我真的不该抱有任何期待?或许,我们之间,就只能这样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的时候,她却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雨声淹没:
「小时候……我好像特别怕打雷下雨。」
嗯?她竟然主动……提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有些意外,立刻抬起头看向她。
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每次下大雨,打响雷,我就会躲在被子里哭……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了恐惧的童年夜晚。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我知道,她说的小时候,大概是指……她外婆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她确实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
「但是后来……」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后来,好像就不那么怕了。」
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那个夜晚,我隔着土电话线,用笨拙的故事和陪伴,驱散了她的恐惧吗?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热,某种被压抑许久的情感,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想告诉她,其实那个晚上,我也很紧张,很害怕说错话,但我只是……不想看到她那么难过。
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时机,似乎还不对。
「大概是……长大了,胆子也变大了吧。」我选择了一种更轻松、更不着痕迹的回应。
她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回答是否符合她的预期,只是继续望着窗外出神,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像是隔着一层水雾般的迷茫。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不断变化的、模糊的泪痕。活动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我们俩的身影几乎要融入到周围昏暗的书架阴影中去。
空气中那种微妙的、带着点暧昧和不确定性的氛围,似乎随着雨势的增强而变得更加浓郁。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也能感觉到对面那个安静的身影所散发出的、独特的磁场。
我们离得很近,却又仿佛隔得很远。
近到我可以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可以看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远到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内心深处是否也像我一样,正经历着一场兵荒马乱的情感风暴。
我真的很想……再靠近一点点。
想打破这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沉默。
想问问她,这些天,她到底在想什么?
想告诉她,文化节那天,我并不是故意要忽视她。
想……
我的目光落在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上,那双手白皙而纤细,此刻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画册的封面。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点不确定意味的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叩叩……请问,有人吗?」
声音不大,但在这被雨声充斥的、格外安静的活动室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我和张翠慧都吓了一跳,同时转头望向门口。
谁会在这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来到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活动室?
没等我们回应,门就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然后,一个略显熟悉,却又想不起具体是谁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物理老师?
那个被学生们私下里称为「佛肉鸽」的、据说没人知道她真实姓名的女物理老师?
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狼狈。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脸上也没了平日里在讲台上那种不苟言笑的严肃,反而带着一丝……焦急和茫然?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米色风衣,手里还捏着一把……明显是刚刚坏掉的、伞骨都歪向一边的雨伞。
「啊……打扰了,」看到活动室里竟然真的有人,物理老师似乎也有些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外面雨太大了,我的伞……好像坏了……想进来避避雨,顺便……找个东西。」
找东西?在这种地方?
我和张翠慧都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物理老师却没有立刻说明要找什么。她的目光快速地在活动室里扫视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特定的目标,最终,似乎定格在了我们身后那排落满灰尘的旧书架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在一堆看起来像是废弃教材和旧报纸的杂物里翻找起来。动作有些急切,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和张翠慧面面相觑,都搞不懂这位平时看起来严谨刻板的物理老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找到了!」几秒钟后,物理老师发出一声带着如释重负意味的低呼。她从那堆杂物里,抽出了一件……被牛皮纸袋仔细包裹着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本书,或者一个厚笔记本。她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灰尘,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难明的表情,像是庆幸,又像是……痛苦?
她拿着那个牛皮纸袋,站起身,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反而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滂沱的大雨,眼神放空,陷入了某种深深的沉思。
活动室里的气氛,因为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变得更加……诡异起来。刚才那点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介于我和张翠慧之间的微妙氛围,被彻底冲散了。
雨还在疯狂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我们三个被困在这间孤岛般活动室里的人的心。物理老师身上带着一股雨水的潮湿气息,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失落和往事的沉重感。
终于,她像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过身,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扫过,然后,用一种有些飘忽的、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留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有些东西啊……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但如果一直不去面对……它就会永远藏在角落里,提醒你曾经失去过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们一眼,也没有解释她刚才找的是什么,就捏紧了那个神秘的牛皮纸袋,拉开活动室的门,快步消失在了昏暗的、被雨声笼罩的走廊里,仿佛只是来这里完成一个等待已久的、与过去告别的仪式。
只留下我和张翠慧,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她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她自己找的那个东西吗?还是……意有所指?
我下意识地看向张翠慧。她的脸上也写满了困惑,但眼神深处,似乎又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刚才被物理老师打断的那点暧昧氛围,彻底消失了。取而代止的,是一种更加浓重的、关于失去、遗憾和无法言说的往事的……沉闷感。
雨还在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以及这位突然闯入的、带着秘密的物理老师,像是一个隐喻,将我们困在了这个充满了旧日尘埃和未解谜团的空间里。
而我和张翠慧之间,那份刚刚有所松动的情感,似乎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重新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至少,我知道了,每个人心中,似乎都藏着一个不愿轻易触碰的角落,装着一些关于失去和遗憾的秘密。无论是凉汗老师,这位神秘的物理老师,还是……我自己和张翠慧。
而我们,都还在学着,如何去面对,如何去……释怀。
或者,永远也学不会。
第十七章:街角的告白预演?
那场突如其来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一遍的秋雨,终究还是有停歇的时候。雨后的天空,像被洗过的蓝宝石,澄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混合着被打湿的树叶散发出的、略带涩味的芬芳。阳光重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下来,将湿漉漉的街道和屋檐染上一层明亮的、带着水光的金色。
物理老师「佛肉鸽」的意外闯入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虽然当时激起了我和张翠慧心中的层层涟漪,但随着雨水的退去和日常生活的重新席卷,那份短暂的困惑与沉重感,似乎也被冲淡了不少。
我们之间的关系,依旧维持着那种小心翼翼的、不远不近的距离。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天下午被打断的暧昧氛围,也没有再去探究物理老师那个牛皮纸袋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仿佛那一切,都只是大雨带来的一个短暂幻觉。
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在悄然改变。
至少,我能感觉到,张翠慧看我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带着刻意的躲闪和戒备。虽然依旧缺乏昔日的熟稔与亲近,但偶尔,当我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她时,会捕捉到她来不及收回的、带着一丝好奇和……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的复杂目光。
而我自己,在经历了运动会的冲动、图书馆的共鸣、以及物理老师带来的关于「失去」和「面对」的隐晦启示之后,内心那份想要「主动一点」的念头,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像是被雨水滋润过的种子,开始更加执着地生根发芽。
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表达,依旧害怕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可能带来的后果。但我开始更加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更加珍惜那些能和她共处的、哪怕只是沉默相对的时光。我开始尝试着,用一些更加细微、更加不易察觉的方式,传递我的关心。
比如,在她因为某道数学难题而蹙眉咬着笔杆时,我会默默地将我写好的解题步骤(当然,是经过精心「伪装」,看起来不那么刻意的版本)放在她桌角;比如,得知她最近肠胃不太舒服(是听黄林无意中提起的),我会特意去校外那家据说很养胃的粥铺,买一碗热腾腾的小米南瓜粥,然后假装是「自己想喝,顺便多买了一碗」;比如,在文学社活动室里,我会找一些她可能感兴趣的、配有精美插图的旧诗集或者画册,放在她经常坐的那个位置旁边……
这些行为,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带着点笨拙,甚至有点「自作多情」。但我当时,却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在不打破现有平衡的前提下,向她靠近的方式。
而她的反应,也总是那么……难以捉摸。她会默默地收下那些解题步骤,会小声地说「谢谢」然后小口地喝掉那碗粥,会拿起那些我特意放在旁边的书安静地翻阅。但她从不对此发表更多评论,也从不主动询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就像一个安静的、接收信号的雷达,默默地接收着我发出的所有微弱电波,却从不给出明确的回应。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 silenz靜 的拔河。我们站在绳子的两端,彼此都用着力,却又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那根连接着我们的、本就脆弱的绳索,会因此而崩断。
就在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拉锯战持续进行,连我自己都快要被这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暧昧消磨掉耐心的时候,一个偶然的傍晚,我目睹的一幕,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我心中从未有过的、剧烈的波澜。
那天放学,我因为被数学老师临时叫去办公室讲解一道错题,耽搁了一些时间。等我从办公室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夕阳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晚霞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肆意地泼洒在教学楼的剪影上。校园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只剩下三三两两晚归的学生,以及操场上传来田径队训练时模糊的口号声。
我背着书包,不紧不慢地往校门口走去。心里还在琢磨着刚才那道该死的立体几何题,以及……想着今晚该用什么「借口」给张翠慧发条信息,问问她身体好些了没。
就在我即将走出校门,拐向通往我们家那条老街的路口时,我的脚步,却被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牢牢地定住了。
是郑凉成和陈爱心。
他们俩正站在街角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香樟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们的身影也切割得有些模糊。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营造出一种略显朦胧而暧昧的氛围。
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郑凉成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肢体语言显得有些……激动?他似乎在不停地 gesturing(做手势),语速也很快。而陈爱心则面对着我这个方向,路灯的光线恰好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时那种活泼爽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羞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复杂表情。她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躲闪,双手紧紧地捏着书包的背带,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他们在说什么?
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我的心。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身体不自觉地往旁边一棵稍微粗壮些的行道树后挪了挪,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同时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
风声,远处汽车的鸣笛声,还有我自己那有些过快的心跳声,干扰着我的听力。但我还是勉强听到了几个关键词。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这是陈爱心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辩解和……委屈?
「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短信也不回……」这是郑凉成的声音,明显带着质问和……受伤的意味?「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喜欢上那个……篮球队的……」
篮球队?我愣了一下。好像是听说过,最近篮球队有个新来的、长得很帅的转校生,在女生中人气很高。难道……陈爱心移情别恋了?
这可真是……年度大戏啊!
我心里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八卦因子开始蠢蠢欲动。同时,也莫名地对郑凉成产生了一丝同情。这家伙虽然平时大大咧咧,神经粗得像电线杆,但对陈爱心,那份从小到大的在意和喜欢,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如果真的被「横刀夺爱」,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我没有!」陈爱心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强烈的否认和……羞愤?「郑凉成!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跟他根本就不熟!」
「不熟?不熟他天天给你送水买零食?不熟你们俩上周还一起去看电影?」郑凉成的声音也充满了火药味,显然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你当我瞎吗?!」
「那是……那是他非要……我根本就没答应!」陈爱心急得快要跺脚了,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而且看电影是班级活动,好多人一起去的!」
「那短信呢?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的!」郑凉成似乎抓住了重点,紧追不放。
陈爱心沉默了。路灯下,她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一种名为「摊牌」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我躲在树后,大气都不敢喘。虽然偷听别人吵架很不道德,但我此刻的好奇心已经完全战胜了道德感。我迫切地想知道,这对欢喜冤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们真的要因为这点误会而闹掰?
就在我以为这场争吵会以沉默或者更激烈的爆发收场时,郑凉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他的语气,却不再是之前的质问和愤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沙哑的低沉。
「爱心……」他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靠近陈爱心,却又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落寞?「我不管那个篮球队的小子是怎么回事……我只想问你一句……」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需要鼓足巨大的勇气。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喜欢?」
轰——!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真正的炸弹!威力比占笙那次还要巨大!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告、告白了?!
郑凉成这家伙……竟然在这种吵架吵到一半、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刻……直接告白了?!
这……这是什么神展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那两个僵持的身影。
陈爱心显然也被郑凉成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到近乎莽撞的告白给彻底整懵了。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凉成,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微微张开,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样子。那张原本因为羞恼而涨红的脸,此刻更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一直红到了耳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晚风依旧吹拂着树叶,路灯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因为过度震惊而疯狂跳动的声音。
这……这简直就是现场版的青春偶像剧啊!还是那种剧情跌宕起伏、下一秒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类型!
陈爱心会怎么回答?是会因为之前的误会和愤怒而直接拒绝?还是会……
我的心,竟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甚至比我自己面临情感困境时还要紧张。
陈爱心依旧僵在那里,像一座被施了魔法的雕像。她的眼神依旧充满了震惊,但那震惊之下,似乎还涌动着某种更加复杂、更加剧烈的情绪。是慌乱?是羞涩?还是……被压抑许久的某种情感,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郑凉成似乎也因为自己冲动之下说出的话而感到了紧张和……后悔?他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陈爱心的反应,只是低着头,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陈爱心忽然……动了。
她猛地抬起手,不是去推开郑凉成,也不是去打他,而是……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了一声介于哭泣和尖叫之间的、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郑凉成!你……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她一边哽咽着骂着,一边……竟然转身就跑!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之中,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
只留下郑凉成一个人,傻傻地愣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彻底被眼前这堪称「神展开」的一幕给搞糊涂了。陈爱心这反应……是拒绝了?还是……害羞了?她那句「大笨蛋」,听起来不像是真的生气,反而更像是……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嗔怪?
郑凉成显然也跟我一样懵。他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然后拔腿就朝着陈爱心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喊着:「爱心!你别跑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哎呀!」
他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只留下一地零落的香樟树叶,和那个依旧在默默散发着昏黄光芒的路灯。
以及……躲在树后,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大脑依旧处于宕机状态的我。
刚才……我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啊……
街角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充满了误会、争吵、嫉妒、以及突如其来告白的青春剧目,从未上演过。
但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郑凉成那句沙哑的、带着孤注一掷勇气的告白。陈爱心那捂着脸、又哭又骂着跑开的奇怪反应。
这一切,都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了我原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郑凉成的莽撞和直接,固然显得有些……缺根筋,甚至有点破坏气氛。但是,他至少……说出来了。把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最在意的问题,毫无保留地,抛给了对方。
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他没有再继续猜测,没有再被那些莫名的嫉妒和不安所折磨。他选择了一种最直接、或许也是最笨拙的方式,去寻求一个答案。
而我呢?
我还在犹豫什么?还在害怕什么?
我看着那个空无一人的街角,看着那盏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独的路灯,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
或许,我也应该……像郑凉成一样?
当然,不是要像他那样,在争吵和误会中冲动告白。而是……我是否也应该,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一种更真诚、更成熟的方式,向张翠慧表达我的心意?不再是那些旁敲侧击的试探,不再是那些小心翼翼的关心,而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关于我们关系的……确认?
告诉她,我在乎她。告诉她,文化节那天的事情,我很抱歉。告诉她,占笙的那些话,让我开始认真思考我们之间的未来。
告诉她,我……或许……不仅仅是想做她的青梅竹马。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一直以来笼罩着的迷雾。虽然依旧伴随着紧张和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笃定。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犹豫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一直压抑着的巨石,似乎悄悄地松动了一些。
虽然我还不知道具体的「剧本」该如何展开,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台词」和「场景」。但至少,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是时候,为我们之间这场漫长而沉默的拔河,做一个了结了。
无论是走向一个崭新的开始,还是……接受一个或许并不完美的结局。
总好过,永远被困在这片名为「暧昧」和「不确定」的泥沼里。
夜色渐深,晚风带着凉意。我从树后走出来,抬头望了望缀满星辰的夜空,然后迈开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心里,也仿佛有了一盏,被刚才街角那场「告白预演」意外点亮的、指引方向的灯。
第十八章:旧日伤痕与星空下的约定
自从那个傍晚,在街角目睹了郑凉成和陈爱心之间那场堪称「戏剧性」的告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告白未遂?)之后,我内心深处那份想要「主动一点」、想要「确认关系」的决心,就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然而,决心归决心,真正要付诸实践,却远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我开始像一个蹩脚的编剧,在脑海里反复构思着各种可能的「表白场景」和「台词」。是在放学路上,趁着夕阳正好、气氛暧昧的时候?还是在文学社那间安静的、只属于我们(偶尔还有黄林)的小空间里?是该直接说出那句略显俗套但直白的「我喜欢你」?还是用一种更文艺、更含蓄的方式来暗示?比如引用某句诗,或者送她一本夹着特殊书签的书?
每一个方案都在我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却又总觉得不够完美,不够……符合我对这次「摊牌」的期望。我希望它既能清晰地传达我的心意,又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和冒失,更重要的是,不能给她带来太大的压力,万一……万一她拒绝了,我们至少还能保留一点退路,不至于连朋友都做不成。
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纠结,让我原本就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混乱的大脑,变得更加一团乱麻。以至于有好几次,我明明已经鼓足了勇气,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总是在最后关头,因为看到她脸上那份依旧带着点距离感的平静,或者因为脑海里瞬间闪过的「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的念头,而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而张翠慧,似乎也察觉到了我最近这种「欲言又止」的、有点反常的状态。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之前的困惑,似乎又多了一丝……警惕和不安?仿佛预感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可能会打破现有平衡的「风暴」,而下意识地想要筑起更高的防波堤。
我们之间的氛围,就在这样一种我鼓不起勇气、她加倍防备的古怪拉锯中,变得更加微妙和……令人疲惫。
直到一个特殊的日子临近,才终于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
那一天,是十一月初,一个普通的星期四。天气已经明显转凉,早晚的风里都带着萧瑟的寒意,需要穿上厚外套才能抵御。校园里的香樟树叶子开始大片大片地变黄、飘落,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干燥的声响。
我注意到,从这天早上开始,张翠慧的状态就有些不对劲。
她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脸色也有些苍白,像是没睡好。上学路上,她几乎全程低着头,对我偶尔抛出的几个话题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或「哦」一声。到了学校,课堂上,她也常常走神,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连老师点名叫她回答问题,都反应慢了半拍,引来了周围同学几声压抑的低笑。
到了下午的社团活动时间,她虽然依旧准时出现在了活动室,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拿出画册或者书本,只是抱着一个印着可爱兔子图案的保温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小口喝着里面的热水,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散发出一种……脆弱而忧伤的气息。
这和她平日里那种虽然温吞、但至少情绪稳定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是怎么了?生病了吗?还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我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我们之间那层尚未完全融化的坚冰,让我不敢轻易地去触碰她此刻明显低落的情绪,生怕会弄巧成拙,让她更加封闭自己。
直到放学的时候,答案才悄然揭晓。
那天傍晚,天阴沉得厉害,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预示着又一场秋雨即将来临。我和张翠慧一前一后地走出校门。她依旧低着头,步子迈得很小,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千斤重担。
就在快要到她家蛋糕店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张阿姨(她的妈妈)正站在店门口,似乎在等她。张阿姨看到我们,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先是对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走上前,轻轻揽住了张翠慧的肩膀。
「小慧,跟阿瞬说再见吧,我们今晚要去奶奶家吃饭,就不在家里吃了。」张阿姨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
「嗯……」张翠慧低低地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看我。
「那……阿姨再见,翠慧再见。」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地道别。
「阿瞬再见。」张阿姨对我笑了笑,然后轻轻拍了拍张翠慧的后背,「走吧,小慧,车在前面等着呢。」
我看着她们母女俩相携离开的背影,心里那份疑惑越来越重。去奶奶家吃饭?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而且张阿姨刚才看张翠慧的眼神,明显带着一种……担忧和疼惜?
难道……
一个被我遗忘了许久的日期,如同沉在水底的石头,缓缓地浮上了我的脑海。
十一月初……好像……好像就是这个时候……
是张翠慧外婆去世的……忌日?
我记得很模糊了,毕竟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但我隐约记得,似乎就是在一个深秋的、天气阴沉的日子里,那个总是笑眯眯地塞给我糖吃、给我讲海边故事的老人家,永远地离开了我这位小伙伴。而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张翠慧都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变得沉默、胆怯,甚至不敢一个人睡觉。
难道……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怪不得她一整天都状态不对!怪不得她那么沉默寡言,情绪低落!
这个发现,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惑。也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
旧日伤痕……原来从未真正愈合。它只是被日常的琐碎和时间的流逝暂时掩盖了起来,每到特定的日子,还是会如同幽灵般悄然浮现,提醒着她曾经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失去。
而我……竟然完全忘记了!
我这个自诩为她「青梅竹马」、「最了解她的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在她最需要安慰和陪伴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及时察觉,甚至还在心里猜测她是不是又在闹别扭、躲着我!
一股强烈的自责和愧疚感,瞬间将我淹没。我觉得自己简直……混蛋透顶!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心里乱成一团麻。我现在该怎么办?追上去?可她们要去奶奶家,我跟过去算怎么回事?发信息安慰她?可说什么呢?说「节哀顺变」?这未免太公式化,也太苍白无力。说「别难过,有我在」?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会不会显得很轻浮,甚至像是在……趁虚而入?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关心」也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当你面对的是一个内心敏感脆弱、此刻正沉浸在悲伤回忆中的人时,任何一句不恰当的话语,都可能变成二次伤害。
那天晚上,我几乎是彻夜未眠。
窗外,预料之中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我焦躁不安的心。对面张翠慧家的窗户,果然一直都是黑着的,没有亮起那盏熟悉的暖黄色灯光。我知道,她今晚不会回来了。她大概正和她的家人一起,在另一个地方,默默地承受着这份属于过去的悲伤。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她白天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及……很多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她蜷缩在窗边,低声啜泣的、小小的身影。
那时候,我做了什么?
对了,土电话。
我用那个简陋的、连接着我们两家窗户的土电话,给她讲了一个晚上乱七八糟的故事,试图用我那贫乏的语言和笨拙的方式,驱散她的恐惧和悲伤。
虽然幼稚,虽然笨拙,但至少……我陪着她了。
而现在呢?
我们长大了,土电话线依旧连接着我们的窗户,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却似乎比小时候更远了。我不再是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地给她讲故事、逗她开心的邻家大哥哥。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复杂的情感,太多的顾虑,太多的不确定。
可是……
难道就因为这些,我就该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选择沉默和退缩吗?
不。
不可以。
如果连这种时候,我都不能给她一点力量,一点支撑,那我还有什么资格说我在乎她?还有什么资格……想要和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或许……我不需要说太多华丽的辞藻,不需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我只需要……像小时候那样,让她知道,我就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
无论发生什么。
打定主意后,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对面依旧是一片漆黑。我知道她今晚不会在那里。
但我还是……拿起了那个落满灰尘的纸杯。
纸杯因为长时间未使用,已经有些变形发软。连接着的棉线,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显得那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我深吸一口气,将纸杯凑近嘴边,开始说话。对着那片漆黑的、空无一人的窗户,对着那根或许根本无法将我的声音传递到她耳中的棉线,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说着:
「喂……翠慧?我是阿瞬。」
「我知道你今晚不在家。我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对不起,我……我才想起来。」
「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是很难过?像小时候那样?」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也是一个下雨的晚上……你躲在房间里哭。我当时……很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就只能隔着这个破玩意儿,给你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进去。」
「那时候,我觉得你好可怜,小小的,好像风一吹就会倒。我当时就想,以后,我一定要……保护你。虽然我现在也长大了,好像还是挺笨的,很多事情也做得不好……」
「但是,」我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却努力让它保持平稳,「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或者只是……像现在这样,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而难过……我都会在你身边。」
「可能……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是,我会陪着你。就像小时候一样。」
「你可以……随时找我。通过这个土电话,或者……任何方式。」
「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所以……别怕。也别……一个人扛着。」
「早点休息吧。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晚安。」
我说完了。对着那片寂静的黑暗,对着那根沉默的棉线,说完了这些或许她根本听不到,或许就算听到也会觉得矫情的话。
但我心里,却感觉……轻松了一些。
仿佛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愧疚、担忧、以及那份想要守护她的决心,都寄托在了这根脆弱的棉线上,寄托在了这寂寥的夜雨中。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能否真的穿越时空的阻隔,抵达她此刻所在的地方。
也不知道我的这份笨拙的「约定」,能否真的给予她一丝丝的力量和慰藉。
但我知道,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原地犹豫和等待的我了。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远处的地平线,也隐隐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我放下手中的纸杯,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心里不再是焦躁和不安,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明天会怎样?她听到(或者没听到)我的话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因此而发生改变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交给……我们彼此的心吧。
至少,在这个星空(虽然被乌云遮蔽)下的雨夜,我许下了一个,或许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关于守护和陪伴的约定。
这就够了。
至少,在今夜,是够了。
第十九章:名为「喜欢」的日常
那个充斥着旧日伤痕与星空(即使是被乌云遮蔽)约定的夜晚,终究是过去了。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挣脱了厚重云层的束缚,重新洒落在这座被秋雨洗涤过的城市时,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轨道。
只是,我和张翠慧之间,那层原本坚硬而冰冷的隔阂,仿佛真的在那一夜的雨声和我的自言自语(或许不仅仅是自言自语?)中,悄然融化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家门口等她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忐忑不安的。我不知道她昨晚是否听到了我的「隔空喊话」,也不知道她对此会作何感想。她是会觉得我莫名其妙、多管闲事?还是会……有所触动?亦或是,干脆就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当她从对面那栋小楼里走出来时,我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她看起来……似乎和前一天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同了。脸色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倦怠后的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那种空洞的、沉浸在悲伤中的茫然。她看到我,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竟然泛起了一丝……极其浅淡的红晕?然后,她迅速地垂下了眼帘,像是想要掩饰什么,步子也比平时快了半拍,径直朝前走去。
没有打招呼,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眼神交流。
但就是这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反应——那抹转瞬即逝的红晕,那略显慌乱的步伐,以及那刻意却又带着点欲盖弥彰意味的回避——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她……听到了?
她一定听到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根脆弱的棉线,是如何将我的声音跨越空间的距离传递给她(或许只是她家人转述?或者,仅仅是某种超越物理定律的心灵感应?),但她此刻的反应,分明是在告诉我——她知道了。知道了我的愧疚,我的担忧,我的……那个笨拙却又无比真诚的、关于「一直都在」的约定。
这个发现,像是一束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中积攒了一夜的阴霾和不安。巨大的欣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让我想要立刻追上去,抓住她的手,问个清楚。
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时机,还未成熟。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从她那带着羞涩的回避中,读懂了一种无声的信息——她并没有因为我的「打扰」而生气,甚至……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被触动?
这就够了。
我不需要急于求成。我们之间的问题,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恰到好处的契机。
而我,愿意等。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之间的氛围,进入了一种更加奇妙的阶段。那层玻璃般的隔阂依旧存在,但似乎变得更加柔软,更加……有弹性了。她不再刻意躲着我,虽然依旧话不多,但至少愿意和我进行一些简短的交流。活动室里,她坐的位置,也从离我最远的角落,一点点地,挪到了……离我稍微近一点的地方。
我依旧用我那笨拙的方式,尝试着靠近。送她参考资料,帮她接水,找一些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每一次的尝试,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那层看不见的壁垒,试探着她的反应。
而她,也似乎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回应着我的试探。她会接受我的「好意」,会认真地听我说话(即使不怎么回应),甚至有一次,在我抱怨活动室的窗户太脏、影响光线时,她竟然默默地找来了抹布和水桶,和我一起,将那扇积满了灰尘的窗户,擦得锃亮。
我们俩并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被擦拭一新的风景,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那一刻,我们都没有说话,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淡淡的甜意。
占笙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变化。她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警惕,但那种近乎实质的敌意,似乎消散了不少。或许,她也从张翠慧细微的变化中,读懂了一些什么?又或者,她意识到,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靠外力去阻止的?
她依旧会常常陪在张翠慧身边,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地将我排斥在外。有时候,在走廊上碰到,她甚至会对我点点头,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那种压抑在我心头许久的沉重感,正在一点点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轻快的情绪。
我开始更加认真地思考那个被我搁置许久的「表白计划」。时机,似乎越来越成熟了。
但具体该如何实施呢?
我依旧很纠结。直接说「我喜欢你」?总觉得有点太突兀,太……不符合我的人设?万一吓到她怎么办?用更文艺的方式?写一首蹩脚的诗?或者送一本有着特殊含义的书?又怕她get不到我的点,或者觉得我太矫情。
就在我为了这个「世纪难题」而辗转反侧、甚至开始求助于黄林(结果被他一句「这种事情还要问我?你自己看着办!」给无情地怼了回来)的时候,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下午,却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
那天是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老师布置完作业就离开了教室,留下我们各自埋头苦读(或者假装苦读)。窗外的阳光很好,带着深秋特有的、慵懒的暖意。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墨香和淡淡的粉笔灰味道。
文学社的活动室,今天难得的热闹了一些。黄林竟然也在,说是要利用自习课的时间,把之前社团整理出来的、准备捐给图书馆的那些旧书的编目清单最后核对一遍。
于是,活动室里出现了难得的「三人行」画面。黄林坐在长桌的一头,一丝不苟地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键盘;我和张翠慧则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各自摊开着作业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一道几何题。
也许是因为有黄林在场,冲淡了那种只有我们两人时会产生的微妙张力,张翠慧今天显得比平时稍微放松了一些。她会主动向我请教问题,甚至在我给她讲解思路时,还会偶尔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虽然眼神里依旧带着点距离感,但至少不再是全然的回避。
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自行车的清脆铃声。紧接着,是马俊那咋咋呼呼的大嗓门:「黄林!瞬哥!翠慧妹妹!收拾东西走啦!今天说好了去吃那家新开的牛杂火锅的!再不去就没位置了!」
我这才想起,好像之前确实有这么个约定。是马俊提议的,说是为了庆祝运动会(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和文化节(更久远)的「圆满成功」,要请我们三个(我和黄林,以及「特邀嘉宾」张翠慧)去搓一顿。
「来了来了!」黄林保存好文档,合上电脑,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东西。
我也开始收拾桌上的课本和练习册。张翠慧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那个已经迫不及待的身影。
「你也一起去吧?」我对她发出邀请,语气尽量显得自然随意,「人多热闹点。」
她迟疑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于是,我们就这样,一行四人(虽然马俊在楼下等),一起走出了活动室,走出了教学楼,朝着校门外那家据说味道很正宗的牛杂火锅店走去。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铺满金色落叶的校道上。晚风带着凉意,轻轻拂过脸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放学后特有的、轻松而闲适的气氛。
马俊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从学校的各种八卦,说到他新发现的游戏攻略,再到对即将到来的火锅的无限憧憬。黄林偶尔会插上一两句冷静的吐槽,或者对马俊的某些「不实言论」进行纠正。
而我和张翠慧,则走在他们俩稍微后面一点的位置。我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话语,但那种沉默,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尴尬和隔阂。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
我能感觉到她走在我身旁时,那温顺而恬静的气息。偶尔,我们的胳膊会不经意地轻轻碰到一起,然后又像触电般迅速分开。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会在我心里荡开一圈细微的、带着点酥麻感的涟漪。
我偷偷地观察着她的侧脸。夕阳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她的脸上,给她白皙的皮肤和柔软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被前面马俊和黄林的互动逗乐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看着她这副放松而带着浅浅笑意的模样,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
就是她了。
这个念头,没有任何预兆地,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不是因为她有多么漂亮(虽然她确实很清秀可爱),不是因为她有多么优秀(虽然她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也不是仅仅因为我们之间那份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的情谊。
而是因为……她就是她。
是那个会在我难过时笨拙安慰我的她,是那个会在深夜隔着土电话线和我分享心事的她,是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脸红、会因为别人的痛苦而落泪的她,是那个安静、温柔、善良,却又在某些事情上有着自己小小坚持的她。
是那个……能让我的心,在看到她的笑容时,就莫名地变得柔软;在看到她蹙眉时,就忍不住想要替她抚平;在和她并肩走着时,就希望能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的……独一无二的她。
这份感情,或许并不像偶像剧里那样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它更像是……日常。像每天清晨洒进窗户的第一缕阳光,像楼下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像空气中弥漫着的、属于她的淡淡甜香。它已经融入了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生命里,成为了构成我「日常」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我,想要守护这份日常。想要让这份日常,变得更加……完整。
对,就是这样。
不再需要华丽的辞藻,不需要刻意的场景。只需要……最真实的心意,和最恰当的时机。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犹豫和迷雾。前所未有的勇气和笃定,充盈了我的胸腔。
就在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校门口,即将踏出这片熟悉的领域,汇入外面那喧嚣的、属于成人世界的车水马龙。
火锅店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街角。马俊和黄林已经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
而我和张翠慧,却不约而同地,稍微放慢了脚步。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步不到的距离。我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散发出的、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俩的影子拉得更长,温柔地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不愿分开。
就是现在了。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甚至开始微微出汗。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能再退缩了。
我转过头,看向她。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微微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带着一丝疑惑和紧张的眼睛,迎上我的目光。
夕阳的光线在她眼中跳跃,像两簇温暖的、摇曳的火焰。
「翠慧,」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也异常坚定,「有句话,我想跟你说很久了。」
她的身体微微一僵,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翅膀般快速地颤动了几下,放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抹越来越清晰的慌乱和……期待?鼓起了毕生所有的勇气,用一种近乎宣告般的、无比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想,我……」
「……不仅仅是想做你的青梅竹马。」
没有说「我喜欢你」,也没有说「做我女朋友吧」。
我只是,用最平实、却也最能代表我此刻心意的语言,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或许我们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却从未被真正点破的事实。
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青梅竹马」的界限。而我,想要将这份超越,正式地,摆在阳光下。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判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周围所有的喧嚣——马俊的催促声、街道上的车流声、远处店铺的音乐声——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我们之间那份沉甸甸的、等待被回应的情感。
张翠慧愣住了。
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几秒钟后,一股清晰可见的、如同晚霞般绚烂的红晕,猛地从她的脖颈处升起,迅速蔓延到她的整个脸颊,甚至连耳垂都变成了诱人的粉红色。
她的眼神开始闪烁,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不停地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她这是什么反应?是生气?是惊讶?还是……
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几乎快要以为自己搞砸了的时候,她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
点了点头。
只是那么一下,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我看见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甜蜜的炸弹,瞬间炸开了无数朵绚烂的、带着蜂蜜味道的花朵!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最猛烈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让我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地抱住她!
但我还是……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属于我们的、名为「喜欢」的日常的,真正开始。
「喂!你们俩磨蹭什么呢!快点啊!再不去火锅都要被别人抢光啦!」马俊不合时宜的大嗓门从前面传来,打破了我们之间那份无声的、却胜过千言万语的确认。
张翠慧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猛地低下头,用手背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转身就朝前跑去,留给我一个……落荒而逃的、却又无比可爱的背影。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那明显带着慌乱和羞涩的步伐,嘴角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地扬起,一直咧到了耳根。
夕阳真美。
晚风真温柔。
这个世界,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美好。
我迈开脚步,朝着她的背影追了上去。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轻快而笃定的喜悦。
名为「喜欢」的日常,从这一刻,正式开启。
第二十章:从今天开始的明天
清晨的光线,是透过窗帘缝隙悄悄溜进来的,带着一种比往日更加清澈、也更加温柔的质感。它没有直接唤醒我,而是先耐心地吻醒了房间里那些沉睡的物件——书桌上摊开的画册,椅子上搭着的校服外套,还有床头那只陪伴了我许多年的、毛茸茸的兔子玩偶。最后,那光线才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我的眼睑。
我缓缓睁开眼睛,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有甜得发腻的奶油香气,还有……某个少年逆着光、带着紧张却又异常认真的眼神。
然后,意识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一点点清晰地扩散开来。昨天傍晚发生的一切,如同电影慢镜头般,在我脑海里重新播放了一遍。
校门口,夕阳下,晚风里。他那句石破天惊般的——「我想,我……不仅仅是想做你的青梅竹马。」
以及,我那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本能的、轻轻的点头。
轰——!
像是迟来的余震,巨大的热浪猛地从心底涌起,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麻。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几乎可以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下加速奔流。我下意识地将被子拉高,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为回忆和羞赧而瞪得圆圆的眼睛,望向熟悉的天花板。
天啊……我昨天……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就那样……点头了?
没有犹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就那样……轻易地……回应了他?!
张翠慧啊张翠慧,你的矜持呢?你的理智呢?你之前那些关于「害怕失去」、「维持现状」的种种顾虑,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心里疯狂地吐槽着自己,身体却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脸颊烫得几乎可以煎鸡蛋。心脏依旧不争气地狂跳着,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我的耳膜,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可是……
在这样极致的羞赧和混乱之中,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羽毛般轻盈的喜悦,如同不断冒出的小小气泡,从心底深处咕噜咕噜地升腾起来,怎么也压抑不住。
他……跟我表白了。(虽然严格来说,那更像是一种关系的确认,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告白,但在我心里,那已经等同于最动听的情话了。)
他终于,不再犹豫,不再试探,而是用一种带着点笨拙却又无比认真的方式,向我袒露了他的心意。
而我……接受了。
我们之间那层困扰了我许久的、厚厚的、模糊不清的玻璃墙,终于在昨天那个傍晚,被他轻轻的一句话,彻底敲碎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轻松感,伴随着那份难以抑制的甜蜜喜悦,慢慢地充盈了我的内心。就好像一直行走在迷雾中的人,终于看到了前方清晰的道路和温暖的光芒。
原来,「喜欢」被确认,是这样一种……让人心脏快要爆炸,却又无比安心的感觉。
我将被子蒙过头顶,在只属于自己的、黑暗而温暖的小空间里,偷偷地、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心爱橡果的小松鼠。
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有点湿润。不知道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终于可以放下那些沉重的顾虑和不安,而感到的释然。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被子里钻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一下依旧如同擂鼓般的心跳。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将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映照得清晰而温暖。
一切,似乎和往常一样。窗外的鸟鸣,楼下隐约传来的开店声响,空气中熟悉的、属于面包和蛋糕的香甜气息……
但一切,又似乎,完全不同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滤镜」键,所有的色彩都变得更加鲜艳,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更加悦耳,连空气都似乎……带着甜味。
我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习惯性地想要拉开窗帘,望向对面那栋熟悉的小楼。手指刚刚触碰到窗帘布,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不行不行!现在不能看!
万一……万一他也在窗边呢?万一……我们的视线对上了呢?!
只是想到那种可能性,我的脸颊就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明明从小到大,隔着窗户对望过无数次,甚至还在深夜里用土电话聊过天,可是在关系确认后的第一个早晨,仅仅是「对视」这个可能性,就足以让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最终,我只是拉开了一道极小的缝隙,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朝着对面瞄了一眼。
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帘紧闭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我却莫名地笃定,在那窗帘的后面,他也一定……醒了。说不定,也正像我一样,纠结着、期待着、带着点傻气地,猜测着窗帘这边的我,在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让我的嘴角忍不住又一次上扬。一种隐秘而甜蜜的联结感,悄悄地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
「小慧!起床了吗?快点下来吃早饭,要迟到啦!」楼下传来妈妈熟悉的呼唤声。
「来啦!」我应了一声,赶紧转身,逃离了那个让我心跳加速的窗边。
我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上校服。在镜子前整理领结的时候,看到镜子里那个脸颊依旧带着不正常红晕、眼神亮晶晶却又有点飘忽的自己,忍不住又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的「没出息」。
深呼吸,张翠慧,你要冷静!不就是……关系更近了一步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平常心!平常心!
虽然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无数遍气,但当我下楼,看到妈妈那带着点探究和了然笑意的眼神时,我还是瞬间破功了。
「哟,今天气色不错嘛,脸红扑扑的。」妈妈端着刚烤好的吐司面包从厨房走出来,故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语气里充满了揶揄。
「哪、哪有!是天气热!」我语无伦次地反驳,拿起一片吐司就往嘴里塞,试图用咀嚼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是吗?今天早上好像还挺凉快的呢。」妈妈忍着笑,又给我倒了一杯热牛奶,「快吃吧,看你这样子,昨晚没睡好吧?」
「睡、睡得很好!」我更加心虚了,差点被牛奶呛到。
爸爸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也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包含的「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自家白菜要被拱了」的惆怅,还是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来……我的这点小心思,根本就瞒不过这对「老江湖」父母。
在父母「关爱」的眼神中,我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早餐,抓起书包就往外冲。「我、我上学去了!」
「哎,路上小心点!别光顾着……」妈妈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逃也似地冲出了家门。
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清晨微凉的空气让我滚烫的脸颊稍微降了点温。抬头望去,对面「陈记面馆」的卷帘门已经拉开,飘出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面汤香味。
他……应该也快出来了吧?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等待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好几倍。我假装在整理书包的肩带,假装在看路边的风景,但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对面那扇略显油腻的玻璃门。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那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校服,身形清瘦挺拔,头发似乎比平时稍微整齐了一些,脸上……竟然也带着一丝可疑的红晕?他的目光在触及到站在街对面的我时,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嘴角似乎……极其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弯?
仅仅是这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就足以让我的心,像被投入了一整罐蜜糖,甜得快要融化掉。
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步伐依旧是平日里那种略带随意的从容,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轻快了那么一点点?
他在我面前站定。我们之间,隔着大约半步的距离。这是一个……既安全,又似乎可以随时被打破的距离。
「早。」他先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要低沉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早。」我的声音细若蚊蚋,脸颊又不争气地开始发烫。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明明彼此的心意已经确认,但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早餐面汤香气、蛋糕甜味、以及……初恋般青涩甜蜜的、奇妙的尴尬。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走、走吧。」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率先迈开了脚步。
「嗯。」我应了一声,赶紧跟上。
我们并肩走在渐渐苏醒的街道上。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还带着些微湿气的地面上,这一次,那两个影子,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要完全重叠在一起。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感受着身边传来的、属于对方的体温和气息。
偶尔,我的指尖会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然后像触电般迅速弹开。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会在我的心湖里投下一圈圈细小的、酥麻的涟漪。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有些紊乱。
这种感觉,很奇妙。很陌生,却又……无比美好。
路过街角的公告栏时,我注意到上面张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的横幅,红底白字,写着:「热烈庆祝中日韩自贸区启动一周年,深化区域合作,共创亚洲繁荣!」旁边还有几张配图,分别是中日韩三国的地标建筑和……笑容灿烂的领导人握手照片?
中日韩自贸区……这个名词我似乎在新闻里听过,也好像在凉汗老师的历史课上被当作「联合政府时期重要外交成就」而提及过。据说它的启动,给区域内的贸易和文化交流带来了很多便利,也让咱们国家的经济发展更快了。我家蛋糕店里那些越来越常见的、来自日韩的优质奶油和抹茶粉,或许就是这个自贸区的「红利」之一?
看着那张洋溢着「繁荣昌盛」气息的横幅,再感受着身边这个因为关系改变而充满了甜蜜与羞涩的少年,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这个大时代,似乎正以一种宏大而不可阻挡的姿态向前奔腾着,新闻里每天都充斥着各种关于国际关系、经济发展、科技进步的宏大叙事。而我,只是这个大时代里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个体。我所关心的,不过是身边这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过是我们之间这份刚刚确认的、脆弱而珍贵的情感,不过是……能否和他一起,走完这条通往学校的、看似平凡却又充满了期待的道路。
我的小小幸福,和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似乎没什么直接关联。但又好像……以某种微妙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因为有了这个相对和平稳定、繁荣发展的时代背景,我们才能够拥有这样安稳的校园生活,才有闲暇去烦恼青春期的懵懂情愫,才有机会……去期待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未来,不是吗?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因为个人情感而产生的烦恼和不安,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抓住此刻的真实感受,珍惜身边的人,努力地过好每一个……名为「日常」的日子。
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对于这个国家,或许,「日常」本身,就是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我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陈伊瞬。阳光照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他的嘴角,似乎一直噙着一抹淡淡的、难以掩饰的笑意。他也恰好转过头来看我。
四目相对。
这一次,我们都没有躲闪。
他的眼睛里,映着清晨的阳光,也映着……一个脸颊微红、眼神里充满了羞涩与欢喜的我。
我的眼睛里,一定也映着……一个眼神温柔、嘴角带笑、同样因为这份崭新关系而感到悸动不已的他。
我们相视一笑。
没有语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我知道,从今天起,名为「日常」的日常,开始了它崭新的篇章。这个篇章里,会有更多的阳光,更多的甜意,也会有更多的……需要我们一起去面对和成长的课题。
但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从今往后,这条路,我会和他,一起走下去。
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个属于我们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明天。
番外篇:食堂角落里的悄悄话
学校食堂的午餐时间,永远像是一场按时上演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盛大混乱剧。
不锈钢餐盘与桌面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叮当声,大师傅们在打菜窗口后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同学!要不要加个卤蛋!今天特价!』),同学们端着餐盘小心翼翼穿梭在拥挤过道里的脚步声,以及,最主要的——那混合了成百上千张嘴巴同时说话、咀嚼、嬉笑打闹而形成的、如同蜂巢般嗡嗡作响的巨大声浪。这一切,都混杂着各种食物(从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到味道略显可疑的「创新」菜式)和青春期特有的、汗水与荷尔蒙的气息,构成了一曲独属于校园午后的、嘈杂却又无比鲜活的交响乐。
我和占笙、陈爱心找了一个靠近窗户的、相对僻静(也只是相对而言)的角落坐下。阳光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窗(大概是保洁阿姨辛勤劳动的成果),暖洋洋地洒在淡黄色的防火板桌面上,也映照着我们餐盘里那些算不上精致、却也营养均衡的午餐——一份米饭,一份炒青菜,一份番茄炒蛋,还有一份……食堂师傅大概又想挑战我们味蕾极限的「菠萝咕咾豆腐」。
自从和陈伊瞬在那个夕阳下的校门口,用一种极其简短、却又包含了万千心绪的方式,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之后,我的世界似乎就被悄悄蒙上了一层柔光滤镜。看待周围事物的眼光,也变得……更加细腻和敏感了些?尤其是对于身边朋友们的情感状态,似乎有了更强的「雷达」感应能力。
而最近,我的「雷达」不止一次地,在陈爱心身上探测到了某种……异常信号。
这个平时大大咧咧、风风火火、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快的姑娘,最近似乎……安静了不少?或者说,是某种「心事重重」的安静。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和我们分享昨天看的漫画新番或者吐槽某个老师的奇葩言论。她常常会看着餐盘里的饭菜发呆,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起一个傻乎乎的弧度,然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颊瞬间泛红,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
而且,她和郑凉成之间的互动,也变得……非常奇怪。
以前他们俩凑在一起,方圆十米之内都能感受到那种「欢喜冤家」式的吵闹气场。拌嘴、互损、偶尔还会上演一些「追逐打闹」的戏码。可最近,他们俩碰到一起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火药味,而是一种……极其别扭的、充满了粉红色泡泡(虽然是那种随时可能因为尴尬而破灭的泡泡)的……诡异氛围?
他们会下意识地回避对方的目光,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甚至连走路都恨不得隔开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可偏偏,又总能在我或者占笙不注意的时候,捕捉到他们偷偷看向对方的、带着点紧张和……甜蜜(?)的眼神。
这种种反常的迹象,再结合前段时间,阿瞬看到的那场堪称「年度大戏」的「告白预演」……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心里慢慢成型。
难道……他们俩……真的……成了?!
『爱心,』终于,在又一次捕捉到陈爱心对着一盘青菜傻笑了足足半分钟之后,我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我们餐桌上这略显诡异的沉默,『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让陈爱心从她的粉红泡泡世界里惊醒了过来。
『啊?!』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没、没什么事啊!小慧你……你干嘛突然这么问?』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心虚。
『是吗?』一直安静吃饭的占笙,也在这时抬起头,用她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淡淡地扫了陈爱心一眼,语气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可是,你的脸好像有点红。而且,』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陈爱心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今天的番茄炒蛋,你好像……笑得比吃得还多?』
占笙的吐槽,永远是那么精准而……致命。
『我、我哪有!』陈爱心更加慌乱了,手忙脚乱地拿起筷子,胡乱地往嘴里扒了两口米饭,试图用行动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就是……就是天气有点热嘛!食堂人又多……对,人多!有点闷!』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用手扇了扇风。
看着她这副手足无措、漏洞百出的样子,我和占笙都忍不住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行啦,爱心,你就别装了。』我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循循善诱(外加一点点八卦)的语气说道,『你和郑凉成……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就是,』占笙也放下筷子,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们都看到了。你们俩最近……很不对劲。』
被我们两人左右夹击,陈爱心那点脆弱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她先是试图用眼神向我们发射「求放过」的信号,但看到我和占笙都一副「今天不问出个所以然决不罢休」的坚定表情后,她终于放弃了抵抗。
只见她长长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然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用胳膊挡住了自己那张已经红得快要冒烟的脸,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
『哎呀……烦死了!你们俩……干嘛非要问这个嘛!』
这副姿态,无疑是默认了。
我和占笙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烁着八卦之火熊熊燃烧的光芒。
『快说快说!』我忍不住催促道,『那天晚上,你从街角跑掉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了?郑凉成追上你了吗?你们俩……是不是……』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眼神里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陈爱心把脸埋在臂弯里,又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哀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慢吞吞地抬起头来。脸上依旧红晕未褪,眼神也有些闪烁,但总算恢复了一点她平日里的神采,只是那神采里,还夹杂着十二分的……不好意思。
『……还能怎么样!』她撇了撇嘴,语气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懊恼,『那个笨蛋……当然追上来了啊!跟个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
虽然是在抱怨,但她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那抹怎么也藏不住的、甜蜜的光彩,却早已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向我们讲述起那个属于她的、同样充满了戏剧性转折的夜晚。
原来,那天她从街角捂着脸跑开,心里其实也是乱成一团麻。郑凉成那句突如其来的告白,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瞬间砸碎了她一直以来 cố gắng(努力)维持的、关于「我们只是好朋友」、「我才不喜欢他这个笨蛋」的自我催眠。
震惊、慌乱、羞涩、还有……一种被压抑了很久很久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喜悦?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横冲直撞,让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面对郑凉成,更不敢去思考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回应。
所以她选择了……逃跑。用最快的速度,试图逃离那个让她心跳失控、大脑宕机的现场。
可是,她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那个同样被肾上腺素冲昏了头脑的、腿更长的郑凉成。
『那个笨蛋,』陈爱心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但脸上的红晕却更深了,『就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什么「你别跑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喊得整条街的人都快回头看我们了!简直丢死人了!』
她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语气里充满了「嫌弃」,但眼神却亮晶晶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虽然狼狈、却又充满了青春期特有张力的夜晚。
『后来呢?』我追问道,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她的故事里。
『后来……』陈爱心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忆着某个让她现在想起来依旧会脸红心跳的画面,『后来,跑到我们家小区楼下那个小花园的时候,我实在跑不动了……就被他……就被他……』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脸颊再次变得滚烫。
『被他怎么了?』我和占笙异口同声地追问,好奇心被提到了最高点。
『……就被他……拉住了胳膊呗!』陈爱心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声音因为羞赧而提高了好几度,『那个笨蛋!力气那么大!差点把我拽倒!』
虽然是在抱怨,但任何人都能听出她语气里那点名为「娇嗔」的味道。
可以想象,在那个只有昏暗路灯和摇曳树影的小花园里,气喘吁吁的少年少女,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腕,心脏狂跳,呼吸交缠……这简直就是……偶像剧的标准情节啊!
『然后呢?然后呢?』我已经彻底化身为八卦记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后续。
『然后……』陈爱心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细节,『然后他就……他就……』
她「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和占笙都快急死了。
『他是不是又跟你表白了?』我替她问出了关键问题。
陈爱心猛地抬起头,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又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没有!他哪有那么……那么浪漫!』
『那他说了什么?』占笙也追问道。
『他……』陈爱心咬了咬嘴唇,脸上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陈爱心!你是不是傻!我刚才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那是被你气的!对!被你气的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啊!』陈爱心模仿着郑凉成当时那慌乱而笨拙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份「想要解释却越描越黑」的窘迫感都模仿出来了。
我和占笙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郑凉成……果然是凭实力单身(如果不是有青梅竹马光环加持的话)!表白完之后竟然是这么解释的?这简直是……直男迷惑行为大赏啊!
『哈哈哈……然后呢?你就信了?』我笑着问。
『我才不信!』陈爱心哼了一声,脸上却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他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从小到大,他一撒谎就结巴,眼神还乱飘!』
『那你怎么回答的?』占笙问道,她的关注点似乎永远那么精准。
提到这个,陈爱心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浓重的羞赧。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又变得像蚊子哼哼一样:
『我……我当时……也很生气啊!被他那么一搅和……气得我……就、就……』
『就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她这慢吞吞的叙述给吊到嗓子眼了。
『……就踹了他一脚!然后骂了他一句「郑凉成你才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然后……我就跑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再次趴在了桌子上,用胳膊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
我和占笙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这算是什么神仙结局?!踹了一脚?骂了一句?然后跑了?
这到底算是接受了还是拒绝了啊?!
郑凉成当时的心情……大概比坐过山车还要刺激吧?
『不是……爱心,』我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胳膊,『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郑凉成他……能明白吗?』
陈爱心把脸埋在臂弯里,闷闷地回答:『我怎么知道他明不明白!反正……反正……』
『反正什么?』
『……反正他第二天……就给我发短信道歉了……还、还买了杯我最喜欢的奶茶,偷偷放在我桌子抽屉里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但那语气里的甜蜜和……默认,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了。
好吧,看来那个「天下第一号大笨蛋」,在某些方面,还不算太笨。至少,他读懂了陈爱心那句看似凶巴巴的「大笨蛋」背后,隐藏着的……属于少女的羞涩和肯定。
『所以……』我试探性地问道,『你们俩现在……算是……在一起了?』
陈爱心猛地抬起头,脸颊依旧红扑扑的,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而是带着一种……混合着羞涩、甜蜜和一点点小得意的复杂光芒。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我做了个鬼脸,然后迅速低下头,用筷子戳着餐盘里的番茄炒蛋,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算是吧。』
虽然声音很小,但那份终于尘埃落定的笃定,却是清晰可辨。
我和占笙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原来,这就是属于他们俩的、独特的确认方式。没有浪漫的场景,没有深情的誓言,只有充满了误会、争吵、笨拙告白和更笨拙回应的、乱七八糟却又无比真实的夜晚。
『那你们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好奇地问。毕竟,从「欢喜冤家」模式切换到「甜蜜情侣」模式,应该需要一个适应期吧?
提到这个,陈爱心似乎又有了吐槽的欲望。她抬起头,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略带夸张的「嫌弃」表情,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还能怎么样!那个笨蛋!简直一点情调都没有!我们……我们就算是……那个了之后吧……他还是一点都没变!说话还是那么不过脑子!走路还是离我八丈远,生怕别人知道似的!约……约会(说到这个词,她的脸又红了一下)……也是去网吧打游戏!或者去……动漫社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画片!你说说!有他这么谈恋爱的吗?!』
她一边抱怨着,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卷起了自己胸前的一缕头发,眼角眉梢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那份甜蜜的负担感,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那……他还挺……专一的?』我憋着笑,试图替郑凉成说句好话。
『专一?他是迟钝好不好!』陈爱心毫不客气地反驳,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稍微软化了一些,带着点无奈和……纵容?『不过……他……他对我……还是挺好的啦……知道我喜欢吃哪家的草莓蛋糕,会偷偷排队去买……下雨天也会记得给我送伞(虽然每次都会把自己淋湿)……打游戏的时候……也会把最好的人头让给我……』
她细数着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声音越来越柔和,眼神也变得亮晶晶的,充满了某种……被珍视的幸福感。
看着她这副口是心非、沉浸在甜蜜抱怨中的样子,我的心里,也感到暖暖的。
真好啊。
他们俩虽然吵吵闹闹,磕磕绊绊,却最终还是找到了属于彼此的、独一无二的相处方式。那种直接而坦率的情感表达,那种即使抱怨也带着甜蜜的日常互动,和我与陈伊瞬之间这种小心翼翼、充满着猜测和试探的模式,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或许,每一种爱情,都有它自己独特的形状和温度吧?
没有哪一种模式是绝对正确的。重要的,是找到那个能让彼此都感到舒适和安心的平衡点。
我和陈伊瞬……我们也能找到属于我们的那个平衡点吗?
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真羡慕你啊,爱心。』一直安静听着的占笙,忽然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或者说,是怅惘?『能这么……确定自己的心意,也能……得到回应。』
她的话,让原本沉浸在甜蜜回忆里的陈爱心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占笙话语里那点微妙的情绪,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转而用一种带着点担忧和关切的眼神看向占笙,又看了看我。
食堂里的喧嚣声依旧,阳光透过窗户,在我们三个女生之间投下安静的光影。空气中,除了食物的香气,似乎还弥漫着某种……属于青春期少女之间,那份关于友情、爱情、秘密与未来的、复杂而微妙的情绪。
『好啦好啦,不说我了!』陈爱心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快吃饭吧!不然一会儿都要凉了!这个咕咾豆腐……看起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她夹起一块菠萝咕咾豆腐,放进嘴里,然后……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我和占笙看着她那副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午餐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收拾好餐盘,准备离开这个喧闹的角落。
走出食堂,阳光正好。秋日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般。
刚才那段关于郑凉成和陈爱心「后续故事」的悄悄话,像一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虽然激起了层层涟漪,但也让我对「关系」这件事,有了更多不同的思考。
或许,重要的不是过程有多么完美,告白有多么浪漫。
重要的是,那份想要靠近的心意,能够被对方接收到,并且……得到珍惜。
无论是像郑凉成和陈爱心那样吵吵闹闹、直来直去的模式,还是像我和陈伊瞬这样小心翼翼、润物无声的方式。
只要最终,能并肩走在阳光下,分享同一份午餐(即使是味道奇怪的咕咾豆腐),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那大概,就是青春里,最美好的……日常了吧?
番外篇:秋海棠叶上的历史尘埃
凉汗老师的历史课,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它像一个自带结界的时空泡泡,能将窗外那个喧嚣浮躁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把我们拉进一条蜿蜒曲折、充满了光荣与梦想、也交织着荒诞与无奈的时光隧道里。尤其是在他讲起我们这个世界线独有的、那段始于1945年的「联合政府史」时,那种魅力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自从那个夕阳下的「确认」之后,我和张翠慧之间的空气,虽然依旧带着点初恋特有的、如同汽水气泡般噼啪作响的羞涩与甜蜜,但也多了一份……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彼此、了解我们所处这个世界的渴望。而凉汗老师的课堂,无疑成为了满足这份渴望的最佳场所之一。
今天下午的阳光格外好,带着深秋时节特有的、清澈而慵懒的暖意。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打在课桌上,将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身旁……不远处,就是张翠慧。她今天似乎特意将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用一根淡黄色的发绳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小截白皙秀气的脖颈。她面前摊开着历史笔记本,手里握着笔,坐姿端正,眼神专注地望着讲台的方向。
我能感觉到,她也在认真地听。或许,她也和我一样,开始对塑造了我们「日常」的那些宏大叙事,产生了更深切的好奇?
讲台上,凉汗老师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略显「不修边幅」的打扮——洗得发白的衬衫,卡其裤,帆布鞋。他手里夹着半截粉笔,却没有急着在黑板上写下什么枯燥的年份或条约名称,而是用他那双总是带着点笑意,此刻却又异常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视了一圈教室。
「上节课,我们聊到哪儿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窗外的蝉鸣(虽然已经是秋天,但南方总有那么几只不合时宜的蝉在负隅顽抗)和远处隐约的篮球撞击声,「哦,对了,聊到咱们伟大的联合政府在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中,总算是磕磕绊绊地运转起来了。对外呢,靠着国共两党罕见的『战略默契』,在美苏两大巨头之间左右逢源,好处捞了不少;对内呢……那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他拖长了尾音,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好笑和无奈的复杂表情,成功地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大家想想,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家人,一家姓『国』,家底厚,规矩多,脾气还有点傲;一家姓『共』,草根出身,能打能拼,想法特别多,还特能发动群众。这两家人合伙过日子,能不打架吗?」他用了一个极其生动形象的比喻,引来了教室里一阵会意的低笑。张翠慧也忍不住低下头,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打归打,闹归闹,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国家也总得建设不是?」凉汗老师话锋一转,「所以啊,在经历了最初那段混乱的磨合期后,大概是在四零年代末吧,咱们的前辈们,总算是坐下来,开了几场现在看来极其重要的会议——比如说『立宪大会』,还有『政治协商会议』。吵得天翻地覆是肯定的,据说光是讨论定都的问题,是继续在战时首都重庆,还是迁回更有历史底蕴的北平,亦或是恢复国民政府时期的南京,就差点又打起来。」
「最后呢?」前排一个急性子的男生忍不住问道。
「最后?最后还是选了南京嘛。」凉汗老师耸耸肩,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毕竟地理位置适中,历史底蕴也有,更重要的是,大概两边都能接受?不像选了重庆,姓『国』的心里有点小得意;选了北平,姓『共』的又觉得那是自己的『龙兴之地』。政治嘛,有时候就是妥协的艺术,尤其是在咱们这种『联合执政』的特殊体制下。」
「除了定都,」他继续说道,「那几次会议,还确立了很多影响深远的东西。比如说,通过了一部新的《中华民国宪法》,这部宪法呢,算是吸收了国共两党各自的一些理念,既强调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也写入了不少保障工农权益、强调社会公平的内容。然后呢,根据这部宪法,在次年,也就是大概四七、四八年左右吧,举行了第一次全国范围内的选举。结果嘛……」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目光在我们脸上扫过。
「结果是……咱们那位擅长『枪杆子里出政权』、也同样擅长发动群众的毛公,当选了权力很大的行政院院长,负责具体的政府运作;而那位领导我们打赢了八年抗战、在国际上也颇有声望的蒋公,则担任了更具象征意义、但也掌握着军队最高统帅权的总统。」
「院长是共产党,总统是国民党?」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议论声。虽然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线的基本常识,但每次从凉汗老师口中听到这种略带调侃意味的讲述,还是会觉得有点……奇妙。
「没错。这种『共掌中枢,各有侧重』的权力格局,基本上就奠定了之后几十年我们国家政治生态的主基调。」凉汗老师点点头,「同时呢,在经济层面,也确立了一种……嗯,非常有我们特色的『混合经济』模式。」
「混合经济?」有同学不解地问。
「对,混合。」凉汗老师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既保留了市场经济的基础,承认私有财产和自由竞争(这主要是国民党那边的坚持,也符合当时向美国靠拢的需要),但同时呢,又大大加强了国有企业的力量,在涉及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比如能源、交通、重工、金融等方面,由国家牢牢掌控主导权(这自然是共产党那边的强项和理念)。这种模式,说好听点叫『博采众长,东西结合』,说难听点嘛……也叫『四不像』。」
他自嘲地笑了笑,「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模式在当时那个内外交困、百废待兴的环境下,确实起到了稳定局势、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作用。一方面,市场的活力被保留,吸引了外资和技术;另一方面,国家又能通过强大的国营企业,进行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社会改造。」
「所以啊,你们别看现在新闻里,立法院那帮议员们,国共两党的代表还经常因为某个法案吵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偶尔还上演个『全武行』,好像水火不容似的。」凉汗老师话锋一转,带着点狡黠的意味,「但你们有没有发现,一旦涉及到对外事务,涉及到国家的核心利益,这两党啊,立马就变得『同仇敌忾』,『枪口一致对外』了?简直比亲兄弟还亲!」
「为什么会这样?」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斗而不破』吧。」凉汗老师摊开手,「内部矛盾再大,那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对外,我们是一个统一的中华民国。这一点,无论是蒋公还是毛公,无论是后来的哪一任领导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也是我们这个国家,能够在美苏两大阵营的夹缝中生存下来,并且还能左右逢源、不断壮大的关键所在。」
「就在那段时间,大概是四零年代末到五零年代初,」他继续往下讲,语速渐渐加快,仿佛进入了某个激动人心的篇章,「共产党那边,利用他们在行政院的主导权,以及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做了几件影响非常深远的大事。比如,强力推动了《劳动法》的出台和实施,大大改善了当时工人的处境,虽然引起了不少资本家(尤其是那些与国民党关系密切的大资本家)的强烈反弹,但在广大工人阶级中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还有,就是席卷全国的土地改革运动。」凉汗老师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这场改革,彻底打破了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将土地分给了亿万农民,极大地解放了农村生产力。当然,过程也是充满了血与泪,很多地方出现了过激的行为,但也正是这场改革,为我们国家后来的工业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进一步巩固了共产党在基层的统治力。」
「同时,共产党还在不遗余力地推动军队国家化进程。将原本派系林立、各有山头的国共两党军队,逐步整编,纳入统一的国家指挥体系之下。这个过程非常艰难,阻力重重,但最终还是……基本完成了。这也是我们国家能够保持统一、避免再次陷入内战的重要保障。」
「而国民党那边呢?也没闲着。」凉汗老师话锋再次一转,「他们凭借着和美国的传统关系,以及在外交领域的丰富经验,在处理对美关系上显得格外『圆滑』。一边接受着美国的经济和军事援助,一边又在很多涉及主权和核心利益的问题上,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和美国人拍桌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既要又要』。既要你的好处,又要保持我的独立性。硬是凭着高超的外交手腕(当然,也离不开当时我们国家特殊的战略地位),为国家争取到了最大的优惠和援助。」
「所以啊,同学们,」凉汗老师脸上露出那种特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知道为什么咱们中华民国的护照,是全世界公认的『含金量第一』吗?」
他顿了顿,看着我们这些因为他的讲述而有些兴奋起来的年轻面孔,揭晓了答案:「因为,咱们的护照,既能免签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大部分国家,又能免签以苏联为首的东方阵营所有国家!全世界独一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咱们国家的公民,理论上可以背着包,就踏遍地球上绝大多数的土地!这背后,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当年咱们前辈们在两大阵营之间那种走钢丝般的、高超的平衡术啊!」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虽然免签这事儿我们都知道,但被凉汗老师这么一联系历史背景,才忽然意识到这份「便利」背后所蕴含的分量和不易。
「还有啊,」凉汗老师似乎意犹未尽,又抛出了一个更劲爆的「料」,「说到好处,就不能不提五十年代初那场……嗯……朝鲜战争。」
提到战争,教室里的气氛稍微凝重了一些。
「那场战争,打得是昏天黑地,把整个朝鲜半岛都快夷为平地了。美苏两大阵营在背后角力,联合国军和苏联志愿军还有朝鲜人民军打得你死我活……按理说,这跟咱们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的中华民国,关系应该不大吧?咱们只需要派遣军队守住鸭绿江,不让战火烧到咱们这里就行了,对吧?」他问道。
「但是!嘿嘿……」凉汗老师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容,「咱们的前辈们,那叫一个『精明』!眼看着家门口打起来了,而且还是两大金主在打代理人战争……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机会啊!」
「讲得不好听点,」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咱们国家,在那场战争里,发了一笔……呃……『战争财』。」
「战争财?!」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显然被这个说法震惊到了。
「没错!」凉汗老师肯定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咱们当时啊,名义上保持中立,实际上呢……两头下注,两头通吃!一边呢,偷偷地把美国援助过来的、咱们自己暂时用不上的军用物资(比如卡车、汽油、罐头什么的),加价卖给苏联那边支持的军队;另一边呢,又承接了美国和联合国军大量的后勤订单(比如生产军服、帐篷、甚至是炮弹壳子)!是的,你没听错,咱们给战争的双方都提供『服务』!」
教室里一片哗然。这种「两头通吃」的操作,简直是……闻所未闻!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没节操?」凉汗老师似乎看穿了我们的心思,耸耸肩,「但在当时那个环境下,国家要生存,要发展,有时候就得……不择手段。而且,正是靠着这笔『不义之财』(当然,这只是个玩笑说法啊,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以及美苏双方为了进一步拉拢我们而加大的援助投入,咱们国家的经济,在短短几年内,就实现了奇迹般的恢复和增长!」
「你们知道吗?」他提高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到1950年左右,咱们的国民经济总量,就已经超过了抗战前那个所谓的『黄金十年』最高峰时期的一倍!这在当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
听着凉汗老师的讲述,我的心头也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前辈们那种「不择手段」的精明感到震惊,也有对那个特殊时代背景下国家生存之艰难感到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自豪感?能在那样险恶的国际环境下,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为国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智慧和勇气。
「有了钱,有了相对稳定的内外环境,接下来就好办了。」凉汗老师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仿佛历史的列车开始驶入一段平稳而高速的轨道,「共产党那边,继续发挥他们搞建设的特长。一方面,大力推动『汉字简化运动』,降低了教育门槛,提高了国民识字率,这对一个想要快速实现工业化的国家来说,至关重要。」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课本上那些熟悉的简体字,又想起活动室里那些旧书上繁复的、带着古旧美感的繁体字,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更加直观的感受。原来,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文字,也承载着那样一段关于变革和发展的历史印记。
「另一方面,」凉汗老师继续道,「强大的国营企业开始发力,掀起了全国范围内的基础设施建设高潮。南京长江大桥,就是那个时候建成的,成为了我们民族自强不息的象征。还有覆盖全国的铁路网、公路网,极大地改善了国内的交通状况。对了,咱们国家第一辆完全自主生产的『东风』牌小轿车,也是在那个火红的五十年代末诞生的!」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骄傲,「咱们中华民国的经济总量,已经跃居世界第五,工业实力排到了世界第四!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世界强国!」
「而伴随着国力的增强,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开始逐步实现了。」凉汗老师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在那一年,咱们国家的第一艘航空母舰『中山』号(虽然是买的美国退役航母船体,装上了我们和苏联合作研发的电子系统和武器,有点『混血』),以及第一艘万吨级的巡洋舰『南京』号(据说外壳是苏联设计的,但里面的『心脏』和『大脑』很多都是西方技术),同时在大连和上海下水!那一天,整个国家都沸腾了!」
「而就在海军实力得到极大提升的同一年,」他顿了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然后用一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语气说道,「我们顺势解决了北边那个……历史遗留问题。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外交斡旋和……必要的军事部署,外蒙古,重新回归了祖国的怀抱。咱们中华民国的版图,终于恢复成了那片完整的……秋海棠叶!」
「中华秋海棠叶」……这个只在历史地图册上看到过的、象征着某种「完整」和「强大」的意象,此刻从凉汗老师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巨石,激起了万丈波澜!原来,我们现在所熟知的、理所当然的国土疆域,也经历过那样一番波折和……收复!
「同时呢,南边那个跟越南一直扯皮的南海问题,也在那段时间,通过谈判和……呃……实力的展示,得到了比较彻底的解决。」凉汗老师补充道,语气依旧平静。
教室里安静极了。每个人似乎都被这段波澜壮阔、充满了「逆袭」色彩的历史所震撼。连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马俊,此刻也难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脸,眼神里闪烁着某种……自豪的光芒。
我又偷偷看了一眼张翠慧。她也正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嘴,显然也被这段历史所吸引。她的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忧郁,而是充满了某种……亮晶晶的、属于年轻一代对国家强盛的本能向往。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的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来。
「之后的几十年,」凉汗老师的语速稍微放缓了一些,像是在讲述一段相对平稳的发展期,「我们国家就沿着这条『混合经济,左右逢源,对内整合,对外拓展』的道路,继续稳步前进。八十年代,咱们纯国产的第一艘航空母舰『逸仙』号,第一艘万吨大驱逐舰(据说性能不亚于当时美苏的主力舰),还有我们自主研发的第三代超音速战斗机『歼-10』,相继亮相!对了,还有那个……在上海世界博览会上惊艳全球的『俊杰二号』纯国产超级计算机!那玩意儿,在当时,可是号称运算速度宇宙第一!」
「九十年代,咱们再接再厉,克服了西方的技术封锁,愣是自己捣鼓出了高端光刻机!还有更厉害的『俊杰三号』计算机……总之,科技树是越点越亮,腰杆子也越来越硬!」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大家也都看到了。」凉汗老师摊开手,示意我们看看周围的世界,「咱们的国际地位越来越高,话语权也越来越重。以前是咱们看西方脸色,现在嘛……风水轮流转了。中东那边打得不可开交的几拨势力,跑到咱们南京来,坐下来签了个和平协议,号称『南京宣言』。以前抢了咱们文物的那些个列强,英法美德日,排着队地把东西送回来,还毕恭毕敬地道歉。咱们是该大度一点,接受他们的歉意呢?还是该……记在小本本上,以后慢慢算账?」他半开玩笑地问道,引来了教室里一片哄笑。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咱们亚洲内部的整合。」他收起玩笑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就像我之前说的,东亚本来就是一个文化圈,中日韩三国,都是兄弟嘛!吵归吵,闹归闹,但合起伙来发展经济,互通有无,才是正道。所以啊,最近这个『中日韩自贸区』的正式启航,意义非常重大!以后你们去日本韩国旅游、留学、购物,都会越来越方便。反过来,咱们的好东西,也能更顺畅地走向世界。」
我下意识地想起了张翠慧家蛋糕店里那些日韩进口的食材,想起了我们看的日韩动漫和影视剧,想起了街上越来越多的日韩汽车……原来,这些看似平常的日常细节,背后都关联着如此宏大的战略布局和时代背景。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凉汗老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那个连接大陆和台湾的……海峡大桥,已经正式开始勘探和设计了。顺利的话,也许在你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就能坐着高铁,唱着歌,一路直达阿里山了!」
这个消息更是如同平地惊雷,让教室里的气氛瞬间达到了顶峰!海峡大桥?!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看着同学们脸上那难以置信的兴奋表情,凉汗老师却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
「好了好了,先别激动。」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说了这么多咱们国家的光辉成就,是不是觉得我们已经天下无敌,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有的严肃和审慎。「但是,同学们,历史,从来都不是只有一面。一个国家,也从来不可能只有鲜花和掌声。咱们一路走到今天,固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同样也积累了不少问题,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比如说,」他伸出手指,开始一一点数,「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这种『联合执政』模式,虽然避免了内战,维持了统一,但也带来了长期的政治内耗和效率低下。立法院里常年争吵不休,很多重要的改革议案被长期搁置。两大党为了各自的利益和基本盘,在很多政策上互相掣肘,甚至互相拆台。」
「再比如,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资源枯竭、以及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城乡发展不平衡,区域差距悬殊。教育、医疗、养老等民生领域,也还存在着很多亟待解决的难题。」
「还有,我们引以为傲的『左右逢源』的外交策略,也不是没有风险。一旦国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美苏关系出现缓和或者急剧恶化,我们这种『平衡木』上的舞蹈,就可能难以为继。到时候,我们又该如何选择?如何自处?」
「更不用说,随着国家越来越开放,各种西方思潮涌入,对我们传统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也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如何在保持自身文化主体性的同时,吸收借鉴外来文明的优秀成果?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凉汗老师一口气说出了许多我们平日里很少会去深入思考,却又真实存在的问题。教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刚才那股因为辉煌成就而带来的兴奋感,慢慢冷却,被一种更加冷静、也更加沉重的思考所取代。
「所以啊,同学们,」凉汗老师最后总结道,语气语重心长,「了解历史,不仅仅是为了记住那些光辉的时刻,更重要的是,要看清我们一路走来的足迹,理解我们今天所处的位置,以及……我们未来可能面临的挑战。」
「这个国家,这个时代,有它值得骄傲的地方,也有它不容忽视的隐忧。而你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就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你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充满变数的世界。」
「是选择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沾沾自喜?还是选择正视现实的挑战,用你们的智慧和勇气,去开创一个更好的明天?这个答案,需要你们自己去寻找。」
下课铃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凉汗老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他的半截粉笔,默默地转身离开了教室。
留下我们这一屋子的学生,依旧沉浸在他刚才那番话所带来的巨大信息量和深刻思考之中。
我转头看向张翠慧。她也正望着窗外,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兴奋,而是多了一份……深沉的、若有所思的光芒。她似乎也在消化着凉汗老师的话,思考着那些关于国家、时代、以及我们未来的宏大命题。
看着她那副认真的、带着点忧思的侧脸,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想要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冲动。
是啊,未来充满了未知和挑战。无论是对于这个国家,还是对于我们个人的情感。
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未知和挑战,才让「明天」这两个字,变得如此……令人期待?
重要的是,我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们可以一起去面对,一起去承担,一起去……寻找属于我们的答案。
就像这片承载着光荣与隐忧的、完整的秋海棠叶一样,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未来,或许也终将在这片土地上,绽放出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彩。
想到这里,我伸出手,轻轻地、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指尖。
她身体微微一颤,像受惊的小鸟,但这一次,却没有立刻缩回。而是……迟疑了几秒钟后,用她同样温热的、带着点微汗的指尖,轻轻地、回应般地,碰了碰我的。
窗外的阳光,正好。秋风,也正温柔。
一切,都刚刚好。
番外篇:海风,心跳,与白色连衣裙
周末的清晨,总是比上学日要来得更加温柔和……充满期待。阳光不再是透过教室窗户那般规整切割的形状,而是更加肆意地、如同融化的金色蜂蜜般,流淌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房间的地板上,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我醒得很早,甚至比闹钟设定的时间还要早。躺在柔软的床上,却丝毫没有平日里赖床的念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早起的小雀鸟啄弄着,扑通扑通,跳得又快又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与甜蜜的悸动。
今天……是和阿瞬约好一起出门的日子。
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在周末见面。从小到大,我们一起写过作业,一起逛过书店,一起在他家楼下的面馆或者我家楼下的蛋糕店消磨过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是……我们确认彼此心意后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约会」?
「约会」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热牛奶里的方糖,迅速地融化开来,释放出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浓郁的甜意。
我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光着脚冲到衣柜前。柜子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大多是妈妈给我买的、带着蕾丝花边或者可爱图案的、符合我平日里乖乖女形象的款式。但我的目光,却径直落在了那件被我珍藏了许久、几乎没怎么穿过的——白色连衣裙上。
那是一件设计很简洁的连衣裙。干净的纯白色,柔软的棉麻质地,领口是小巧的圆领,袖子是带着点泡泡袖设计的七分袖,裙摆是微微散开的A字型,长度刚好到膝盖上方一点点。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因为那纯粹的颜色和柔和的线条,显得格外清新、干净,带着一种……属于夏日(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的、纯粹的少女感。
我为什么会买这样一件和我平日风格不太一样的裙子呢?连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或许是某次逛街时被橱窗里它那干净的样子吸引,或许是……潜意识里,也想偶尔尝试一下不同的风格?
鬼使神差地,我取下了那件白色连衣裙,在镜子前比划着。镜子里的女孩,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换上裙子后,感觉整个人都似乎……明亮了许多?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稚气和迷糊,多了几分……我说不出的、陌生的、却又有点窃喜的……柔和与恬静?
就这样吧。
我下定决心。心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七上八下。他……会喜欢吗?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
怀着这种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心情,我仔仔细死地梳理好头发(甚至还偷偷喷了一点妈妈放在梳妆台上的、味道很清淡的花香喷雾),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个「自然」的笑容,这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秋日清晨的街道,带着雨后初晴般的洁净感。空气微凉,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很舒服。街边的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只有零星几家早餐店,飘出豆浆油条或者包子的香气。偶尔有早起锻炼的老人,或者急匆匆赶着去上补习班的学生经过。
对面「陈记面馆」的卷帘门倒是已经拉开了一半,陈叔叔正在门口摆放桌椅,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而阿瞬家二楼的窗户……窗帘紧闭着。
他还没起吗?约好的时间明明快到了呀。
我心里嘀咕着,却还是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在他家楼下那棵老香樟树旁停了下来,假装在研究树干上新长出的几片嫩芽。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陈阿姨端着一盆刚和好的面团,从店里走了出来。看到站在树下的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了然和揶揄的笑容。
「哟,是小慧啊!今天怎么这么早?还穿得这么……漂亮!」陈阿姨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的笑意更浓了,「等阿瞬呐?」
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感觉像是心事被当场戳穿,窘迫得差点想要原地消失。「阿、阿姨早上好!」我连忙鞠躬问好,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没有等他……我就是……路过,对,路过……」
「路过?」陈阿姨显然不信,放下手中的面盆,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道,「阿姨是看着你们俩长大的,你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我?跟阿姨说实话,是不是……跟我们家那个木头脑袋,约好了?」
「木头脑袋」……这个形容词,让我忍不住想笑,却又因为害羞而只能拼命憋着。陈阿姨总是这样,说话直爽又带着点幽默感,让人觉得亲切又……难以招架。
「……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抵抗,红着脸,用比蚊子哼哼还小的声音,承认了。
「哎哟!我就知道!」陈阿姨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甚至还带着点「自家儿子终于开窍了」的欣慰,「那小子!昨天晚上就跟我说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出门,我还以为他又要去跟马俊那帮小子打游戏呢!原来是……嘿嘿!」她笑得意味深长。
「那……阿瞬他……起来了吗?」我鼓起勇气,小声问道。
「他啊?」陈阿姨朝楼上努了努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估计还在床上赖着呢!昨晚也不知道看什么书看到了半夜,早上我叫了他好几遍都没动静!要不……你上去叫叫他?」她朝我挤了挤眼睛,一副「给你创造机会」的表情。
「啊?!不、不用了!」我被她这个提议吓得连连摆手,脸颊烫得更厉害了。上去叫他起床?这、这怎么行!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是陈伊瞬。
他……果然是刚起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鸟窝,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T恤和运动短裤,看到站在楼下的我和他妈妈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完蛋了被抓包了」的震惊。
「哟!咱们的大忙人终于起床了?」陈阿姨抱着胳膊,故意扬声调侃道,「看看谁来了?人家小慧都在楼下等你半天了!」
陈伊瞬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比我还红。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躲回房间,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也不敢看他妈妈,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我……我这就去洗漱……」然后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卫生间。
看着他那副难得一见的、手足无措的窘迫样子,我心里那点紧张感,忽然就消散了不少,反而觉得……有点好笑,还有点……莫名的可爱?
「这臭小子!」陈阿姨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又转过头,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小慧啊,你别介意啊,阿瞬他就这样,有时候……是有点反应迟钝。」
「没、没关系的,阿姨。」我连忙摆手。
「对了,」陈阿姨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塞给我,「难得出来玩,想吃什么就买点,别替那小子省钱!」
「阿姨!这怎么行!」我赶紧推辞。
「拿着!就当是阿姨替那木头脑袋……谢谢你愿意‘收留’他!」陈阿姨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朝我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今天啊,阿姨就把阿瞬借给你一天!你可得……好好‘管教’他!」
被陈阿姨这么一打趣,我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只能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陈伊瞬终于收拾妥当,从楼上走了下来。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休闲裤,头发也梳理整齐了(虽然还是有几根不太听话地翘着),脸上那份刚睡醒的惺忪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介于少年清爽与某种刻意镇定之间的、略显别扭的帅气?
他走到我面前,依旧不敢直接看我,眼神有些飘忽地落在旁边的香樟树上,清了清嗓子:「那个……久等了。」
「没、没有……」我也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捏紧了裙角。
沉默。
又是那种熟悉的、却又因为彼此关系改变而变得更加微妙的沉默。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僵局。「那……我们走吧?」
「嗯。」
我们俩,就像两个第一次约会、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初中生一样,带着点同手同脚的僵硬感,肩并肩地,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陈阿姨站在面馆门口,看着我们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欣慰而了然的笑容。
走在周末的街道上,感觉和上学日完全不同。没有了穿着校服的匆忙人群,取而代之的是悠闲散步的居民、拎着菜篮子的大爷大妈,以及……偶尔从街角传来、带着点嘈杂却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叫卖声。
「……所以,昨天那个历史课的小组报告,你们组打算怎么分工?」为了缓解尴尬,我没话找话地开启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嗯……黄林说他负责查资料和写大纲,马俊负责……活跃气氛和买零食,我……大概就负责最后整合和PPT吧。」他回答道,声音依旧带着点不自然的紧绷。
「哦……」我点点头,然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只见不远处的街心小广场上,围着一群人,似乎有什么热闹在发生。我们好奇地走近了一些。
原来,是市长竞选的宣传活动。广场中央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小的演讲台,一位穿着深色西装、看起来颇有风度的中年男子,正拿着话筒,慷慨激昂地发表着他的竞选演说。台子旁边竖着印有他照片和名字的易拉宝,上面还写着他所属的党派——中国国民党。他的支持者们则穿着统一的红色小马甲,在周围向行人派发传单和印有竞选口号的小扇子。
「……各位父老乡亲!我向大家保证!只要大家选择我,信任我!我一定不负众望!大力整治市容环境!改善交通拥堵!引进更多高新产业!让我们的孩子有更好的教育!让我们的老人有更可靠的保障!让柠得市,成为我们共同的、引以为傲的家园!」候选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得很远,语气诚恳,富有感染力。周围不时响起支持者们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这种充满了政治色彩的、略显喧闹的场面,与我们此刻这种带着点青涩甜蜜的「约会」氛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比。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陈伊瞬。他并没有像周围一些大爷大妈那样,饶有兴致地停下来听演讲,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个易拉宝,然后……似乎就失去了兴趣?
「你不关心这个吗?」我忍不住小声问他。毕竟,市长选举也算是我们这个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他耸了耸肩,语气随意:「关心啊,但听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关键还是看最后谁能真正做点实事。」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比起听他们画大饼,我更想……」他的话忽然停住了,眼神有些不自然地飘向别处,耳根似乎又有点红了。
「更想什么?」我追问道,心里像有羽毛在轻轻搔动。
他似乎被我问得有些窘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然后加快了脚步,像是想要逃离这个话题。
看着他那副难得一见的、带着点狼狈和害羞的样子,我忍不住在心里偷笑。这个家伙,明明心里有话,却总是这么……不坦率。
我们继续往前走。穿过几条略显拥挤的小巷,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海腥味。我知道,我们离海边越来越近了。
就在快要走到海滨大道的时候,一阵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忽然从旁边一座装饰得花团锦簇的酒店门口传来。只见酒店门口铺着红地毯,扎着粉色气球拱门,一对穿着西式礼服的新人,正在亲友们的簇拥和祝福声中,笑容满面地接受着拍照。新娘的婚纱裙摆像盛开的白玫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哇……好漂亮啊……」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对新人。婚礼,似乎总是能勾起女孩子心中最柔软、最浪漫的憧憬。
「嗯,是挺热闹的。」陈伊瞬也停了下来,站在我旁边,语气却似乎……没什么波澜?
「你不觉得……很浪漫吗?」我转头看向他,期待着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符合此刻气氛的、稍微「动听」一点的话。
他看着我,眼神认真地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极其煞风景地回答道:「浪漫?我觉得……更多的是累吧?要应付那么多宾客,还要走那么多流程……」
我:「……」
好吧,指望这个「木头脑袋」能说出什么浪漫的话,果然是我要求太高了。
就在我准备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惊讶和夸张的语气,在我们身后响了起来:
「我去!瞬哥!小慧妹妹?!你们俩……也在约会啊?!」
我和陈伊瞬同时身体一僵,触电般地转过身去。
只见郑凉成和陈爱心,正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同样是一副周末出行的打扮。郑凉成脸上是那种发现了惊天大秘密般的兴奋,而陈爱心,则是一脸「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的羞窘,正用力地踩着郑凉成的脚。
「哎哟!你踩我干嘛!」郑凉成吃痛叫了一声。
「谁让你乱说话!」陈爱心红着脸,低声斥道。
看着他们俩那副依旧吵吵闹闹、却又明显带着情侣间打情骂俏意味的样子,再想想我和陈伊瞬之间这种……安静到尴尬的氛围,我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奇妙。竟然能让两对刚刚「步入正轨」(虽然方式截然不同)的青梅竹马,在同一个周末,同一个地点,以这种方式相遇。
「咳咳……」陈伊瞬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因为意外相遇而产生的微妙尴尬,「你们俩……也是出来……逛逛?」
「对啊!」郑凉成大大咧咧地回答,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反而热情地凑上前来,用胳膊肘捅了捅陈伊瞬,「可以啊,瞬哥!深藏不露啊!什么时候把我们小慧妹妹追到手的?都不跟兄弟说一声!」
「郑凉成!你闭嘴!」陈爱心在一旁羞得快要钻到地底下去了。
我的脸也烫得厉害,只能低下头,假装看地上的蚂蚁。
「没……没有的事,我们就是……随便走走。」陈伊瞬含糊地解释着,眼神飘忽不定。
「随便走走?」郑凉成显然不信,还想继续追问,却被陈爱心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痛得他龇牙咧嘴。
「好啦!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你们……你们慢慢逛!」陈爱心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这种「公开处刑」了,拉起还在揉胳膊的郑凉成,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哎?不是说好去吃冰淇淋的吗……」郑凉成还在后面不明所以地喊着,声音越来越远。
看着他们俩那慌乱而有趣的背影,我和陈伊瞬都忍不住……相视一笑。刚才那点因为被撞破而产生的尴尬,似乎也在这一笑中,悄然消散了。
「他们俩……还真是……」我憋着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嗯,挺……有活力的。」陈伊瞬也笑了,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
或许,我们都需要一些这样的「小插曲」,来冲淡彼此之间的紧张和羞涩吧。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真的轻松了不少。我们继续朝着海边的方向走去,脚步也变得更加轻快。
终于,宽阔无垠的大海,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秋日的海,褪去了夏日的狂躁,呈现出一种深邃而宁静的蔚蓝。海浪温柔地、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发出富有节奏的、如同情人低语般的「哗哗」声。海风带着微凉的、湿润的咸味,轻轻拂过脸颊,吹动着我的裙摆和他的衣角。几只白色的海鸥,在远处的天空中自由地盘旋、翱翔。
我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细软的沙子陷进鞋子里,带来一种奇异的、与大地亲密接触的踏实感。阳光洒在海面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像无数颗碎钻在跳跃。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美好,聆听着海浪与风的合唱。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礁石旁。礁石的形状有些奇特,像一只趴卧着的海龟,静静地凝望着远方。
「坐会儿吧?」他忽然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温柔。
「嗯。」
我们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礁石上坐了下来。距离很近,近到我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阳光味道的气息。
海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偶尔会将几缕发丝吹到他的脸颊,又被他有些笨拙地拂开。海浪在脚下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溅起细小的、冰凉的水花。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远方的海天一色,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宁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
「那个……」沉默了许久,他忽然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紧张?
「嗯?」我转过头,看向他。
他的目光也恰好迎向我。那双总是显得平静淡然的眼眸,此刻在海风和阳光的映衬下,却像是蕴藏着一片深邃的星空,闪烁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炽热而专注的光芒。
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你今天……」他看着我,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穿这条裙子,很……很好看。」
轰——!
我的大脑,像被投入了一颗甜蜜的原子弹,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脸颊的热度,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点燃!
他……他竟然……夸我了?!
而且,还是如此直接、如此……认真的夸奖?!
这……这简直比他那天傍晚说「不仅仅是想做你的青梅竹马」还要让我……措手不及!还要让我……心神激荡!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螃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下意识地想要低下头,想要逃避他那过于灼热的目光,但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那份巨大的、如同烟花般在心头炸裂的喜悦和羞赧,将我彻底淹没。
「是、是吗……」过了好半天,我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细若蚊蚋、还带着点颤抖的回应。
他看着我这副窘迫的样子,眼底的那抹笑意,似乎更深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朝我靠近。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放大的脸庞,看到他那长长的睫毛,看到他眼神里那片越来越深邃、仿佛要将我吸进去的星空。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混合着阳光和淡淡青草味道的气息。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地喷洒在我的脸颊上,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我的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所有的思绪,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羞涩,都在他这缓慢而坚定的靠近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闭上眼睛的冲动。
然后,一个温热的、带着点生涩和试探的触感,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像一片羽毛,悄然拂过。
像一颗露珠,滚落花瓣。
像酝酿了许久的雨水,终于亲吻了干涸的大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只剩下唇瓣相接处那份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只剩下海风的低语,海浪的歌唱,以及……两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疯狂跳动的心脏。
那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如同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很快就离开了。重新坐直身体,却依旧靠我很近。他的脸颊,似乎也泛着和我一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里闪烁着某种……完成了某件「大事」后的紧张和……释然?
而我,依旧紧闭着眼睛,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快要燃烧起来了。嘴唇上还残留着他刚才留下的、温热而柔软的触感,那感觉,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传遍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敢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缝隙,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他也正好在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笑意。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再次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耳边传来他一声低低的、带着点愉悦和宠溺意味的轻笑。
海风继续吹拂,带着咸湿的气息。海浪继续拍打,演奏着永恒的歌谣。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温柔地拥抱在一起。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那最后一点模糊的界限,终于被这个青涩而温柔的吻,彻底消融。
名为「喜欢」的日常,似乎终于……迎来了它最甜蜜、也最令人心动的……高潮。
虽然,我的脸颊,大概还要再红上好一阵子了。
但是,这种感觉……真好。
真好。
后记:关于日常,关于我们
当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合上这本名为《名为「日常」的日常》的故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温柔的暮色。就如同故事里无数次描绘过的、柠得市那个平凡而安静的黄昏一样。
提笔写下这个故事的初衷,其实非常简单。源于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执念」的东西。
我们这一代人,成长在一个信息爆炸、光怪陆离的时代。我们通过屏幕,看到了太多波澜壮阔的史诗,太多惊心动魄的冒险,太多非黑即白的英雄传奇。动漫、轻小说、游戏……它们构建了一个又一个绮丽炫目的幻想世界,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但有时候,当我从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中抽身,回到现实,回到每日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之中,总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我常常在想,我们的青春,我们那些琐碎的、平淡的、甚至带着点无聊的日常,是否也拥有被记录、被讲述的价值?那些藏在课堂笔记缝隙里的悄悄话,那些放学路上欲言又止的心事,那些在食堂角落里分享的秘密和八卦,那些因为一次考试失利而产生的沮丧,或者因为一句无心的夸奖而带来的窃喜……这些细微得如同尘埃般的情绪,难道就不值得被温柔以待吗?
尤其是在我们所处的这个现实环境中。坦诚地说,当我回望自己的高中时代,或者观察现在正经历着高中的学弟学妹们时,我很难找到那种在许多日本动漫或轻小说里描绘的、充满了自由社团活动、浪漫文化节、以及放学后可以悠闲晃荡的「轻松校园氛围」。我们的青春,似乎更多地被厚厚的习题集、排名表、以及家长老师们殷切(有时是焦虑)的目光所填满。并不是说这样的青春不好,它同样充满了奋斗、拼搏与独特的印记。但总觉得……似乎缺少了点什么。缺少了点可以安放那些细腻情愫、可以允许少年们「浪费」时间去迷茫、去试探、去慢慢成长的……空间。
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念头:能不能创造一个世界?一个既保留着我们熟悉的文化底色、生活细节,又能稍微「放飞」一点点,拥有那种更接近理想中「青春日常」氛围的世界?
这就是这个「架空世界」诞生的缘由。我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历史的轨迹——1945年的那个岔路口,内战没有爆发,国共两党选择了以一种充满矛盾却又共存的方式携手前行。苏联没有解体,世界格局变成了另一种模样。而中国,则在两大阵营的拉拢与自身的努力下,走向了一条截然不同、或许更加「幸运」的发展道路。
因此,你会看到飘扬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旁,可能有共产党候选人的竞选演讲;会听到历史课上老师调侃着联合政府的鸡飞狗跳,也会看到中苏合拍的老动画片和最新的日韩潮流文化并存……这一切看似矛盾的元素,正是我试图构建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一个能承载我心中那份「日常之海,青春之舟」想象的世界。
我知道,这样的设定,在严谨的历史学者看来,或许漏洞百出,甚至有些异想天开。但请原谅我的这点「私心」,我也并非历史或政治专业的学者。我只是想为这个关于「日常」的故事,搭建一个相对温和、包容的舞台。一个可以让少年少女们在完成学业之余,还能拥有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能在放学后的活动室里安静地看书发呆,能为了一场文化节而投入心血,能用土电话线在深夜传递心事……的舞台。
至于故事里的那些人,他们并非凭空捏造。每一个角色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融入了我现实生活中遇到过的人,以及那些陪伴我度过青春期、给予我无数慰藉与感动的动漫人物的影子。
男主角陈伊瞬,他的许多吐槽和观察视角,其实来源于我自己(笑)。但他身上那种温和的迟钝,以及与青梅竹马之间那份复杂纠结的情感,则更多地取材自我现实中的一位好友。这位好友也有一个青梅竹马,他们之间的故事,充满了各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和拉扯,结局嘛……嗯,只能说,现实往往比小说更骨感,他最终还是被甩了(在这里稍微幸灾乐祸一下,希望他不要看到这篇后记)。当然,伊瞬最终的结局,算是我对他的一点美好祝愿吧。
女主角张翠慧,她的原型,很大程度上来自我那位好友的……前女友(没错,就是甩了他的那位)。现实中的她,确实有着类似天然呆、温柔善良的特质,也很会做甜点。但小说里的翠慧,我更多地融入了动漫《玉子市场》里北白川玉子的那种纯真、善良和对日常生活的细腻感受力。我希望她不仅仅是一个「可爱」的符号,更是一个能够自我成长、拥有内心力量的女孩。她与伊瞬之间那种小心翼翼、彼此试探又互相支撑的关系,也参考了《玉子市场》里饼藏和玉子之间那份令人心动的、青梅竹马以上、恋人未满的醍醐味。
至于其他的角色:黄林,那个冷静理智的「军师」,原型是我高中时的班长,他确实是个学霸,也确实很爱推眼镜;马俊,那个社交达人,是我们年级里一个真实存在的「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自来熟;占笙,她的身上融合了几个我认识的、性格比较内向敏感、对朋友有着强烈独占欲的女生的影子,也带了点轻小说里常见的、略带偏执的「守护者」属性;凉汗老师,他的风趣幽默,则是我高一时遇到的一位历史老师的写照,当然,关于他的「秘密」,纯属我的虚构和……一点恶趣味的想象(hhh,现实中的他同样幽默风趣,甚至有一节课为了打羽毛球旷了我们一节课)。
就连故事发生的城市——柠得市,这个名字,我想,熟悉我的读者大概也能猜到,它正脱胎于我的家乡——福建省宁德市。那个同样坐落在海边、有着自己独特风土人情的小城。故事里那些关于面馆、蛋糕店、沿海的街道、偶尔能闻到的海腥味的描写,都掺杂着我个人成长记忆里的真实碎片。
我试图将这些来自现实与虚构的元素,像揉面一样,小心翼翼地揉捏在一起,希望能呈现出一个既带有我们熟悉的烟火气,又保留着几分属于理想化青春的、温暖而干净的质感。
这个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阴谋,没有毁天灭地的战斗,甚至连传统意义上的「高潮迭起」都很少。它只是在描绘一群普通高中生的、平淡得近乎琐碎的日常。描绘他们在友情、爱情、学业、以及对未来若隐若现的迷茫中,那些细微的心绪起伏,那些笨拙的试探与靠近,那些因为误会而产生的隔阂,以及最终……因为真诚和勇气而带来的和解与成长。
我想写的,就是这样一种「名为「日常」的日常」。因为我相信,恰恰是这些看似平凡的日常碎片,构成了我们青春最真实的底色,也蕴藏着最能触动人心的、温暖而持久的力量。
感谢你一路读到这里,陪伴陈伊瞬、张翠慧和他们的朋友们,走过这段或许并不那么波澜壮阔、却也足够真挚动人的青春旅程。
希望这个发生在有点不一样的中国、有点不一样的「柠得市」的故事,能给你带来一丝丝的温暖和慰藉。也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日常」里,找到值得珍惜的光亮。
刘若明
写于 2025年 深秋
家中窗前
- 标题: 名为「日常」的日常
- 作者: 刘若明
- 创建于 : 2025-05-04 12:30:05
- 更新于 : 2025-05-04 06:49:55
- 链接: https://louhhua.top/2025/05/04/daily_named_da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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